EP142 馬利蘭中華聖經教會程德鵬牧師:在醫治的路上—陪伴憂鬱症家人
嘉賓:程德鵬牧師(馬利蘭中華聖經教會)
主持:董家驊牧師
董:至2010年開始,越來越多關注青年世代的研究學者注意到一個顯著的現象,就是罹患焦慮症和憂鬱症的青少年正快速增加。2021年我參與了一個焦點小組,聆聽當下亞洲青年基督徒領袖的心聲,成員來自中國、南韓、日本、泰國、斯里蘭卡等地。在談到青年世代所面對的挑戰和對教會的建議時,其中一個不斷重複出現的主題:正視青年世代心理健康的挑戰。今天我們邀請到在美國馬里蘭州牧會,長期致力於培養年輕世代領袖的程德鵬牧師,他將和我們分享自己親生女兒走過心理健康的死陰幽谷時,他與女兒是怎麼一起走這旅程的,並在這旅程中他學到了什麼?在最後他也給予了其他在面對類似挑戰的人們的鼓勵提醒和建議。
其實我聽過程牧師的名字很久了,我們只有通過視訊認識,因為我過去在美國牧會的時候就聽到美東有定期的華人差傳的聚會,然後在美國許多講下一代差傳的聚會裡面也都會看到程牧師的身影和分享,那就先請牧師簡單介紹分享一下你自己。
程:我姓程,工程師的程,程德鵬。我是在美國紐約出生,可是我在台灣長大,我大概紐約一出生三個月大就被送到台灣去,然後是我爺爺奶奶把我帶大,所以三個月到十四歲我一直在台灣,十四歲回到美國來跟我父母親團聚。神在我大四的時候拯救了我,讓我能夠得救信主。之後我是去1989年的華人差傳大會、那時我才信主兩、三個月的時間,當時那個講員呼召,那時我正在尋找該怎樣活下去的意義,因為以前認為我是我自己生命的主人,現在我知道自己不是生命的主人,而我覺得去天堂的話,愛神愛人容易多了,在地上的話愛神不容易,愛人也不容易,因為他們有罪。後來在那個華人差傳大會就聽到許多講員都談到為了主的大使命,我們把生命獻給主;在那時候我雖然才信主不久,就覺得神有呼召我。
後來神慢慢把我一步步的帶到做全職服事,現在算起來全職牧會也有差不多二十六年的時間,前面一開始先去植堂。第一次植堂是台塑南亞塑膠工廠,當時大概有三百多家華人,從台灣到美國去生活,我們就在那個工廠裡頭開始植堂。現在在北美南卡那個教會還是以南亞塑膠工廠裡的人為主。我在那裡看到很多人信主,然後成為教會的同工。
第二次就是在校園,北美的大學校園有很多來自於中國、台灣、新加坡各地的華人學生。在那裡傳福音,培養門徒是一個成立校園教會的方式。另外同時也開始另外一個以英文為主的國際堂,大概有十八個不同的國家的人在裡頭聚會。
現在在馬利蘭中華聖經教會做主任牧師,大約已經七年半,這教會歷史比較久,環境就不太一樣,會眾們有出生一直到這個教會成為老人,比起校園教會大。原來是劉傳章牧師是主任牧師,他準備退休的時候就邀請我來考慮和禱告看看我是不是可以來接棒。
董:雖然很簡單的介紹,但是可以看到程牧師的生命不斷在跨越;在美國出生,童年基本上是在台灣成長的,在十四歲的時候返美。光是這個生命的故事,我們大概就可以想像當中其實有很多辛苦跟不容易及文化的差別,跟父母親、爺爺奶奶離別,又跟父母親重新認識的關係,又到了一個陌生的土地。在大四的時候信主,在信主之後幾個月就參加華人差傳大會,在當中清楚人生的方向,然後也立志開始走一條以全時間傳道人的方式來服事上帝。
在服事的過程當中也跨越了三個不同的族群。不論是在美國南卡校園,或是台塑的技術移民團體,到以英文為主的國際堂的群體;也看到其實上帝在牧師成長的過程當中,讓牧師在不同的文化和語言的環境,經歷了很多這種挑戰,可以反映上帝有很大的美意,把牧師放到不同的地方事奉,以致過去七年多程牧師在北美的華人教會能牧養各式各樣的會眾。
牧者家庭的風浪—孩子憂鬱症的發作
董:我當時跟程牧師聯絡要來談一個主題,就是華人教會都在面對下一代傳承的困境跟瓶頸,如何栽培下一代的青年領袖是一個很迫切的主題。但是當時牧師有提到說自己在家庭裡面也經歷了些事情,所以我們就覺得這一次可以聚焦在談後者。現在請牧師簡單的分享你過去這些年在家庭當中,你自己跟孩子們,你們的經歷了什麼?
程:我們家有六個孩子,老大是二十九歲,老么是十四歲,有兩個女兒和四個兒子。他們每個人都有許許多的故事,我在他們身上也持續地學到很多的功課,我太太跟我一起學習如何去培育和幫助他們。
今天我們主要談的是老三女兒。他大概從高中開始有明顯的憂鬱症,當時是容易察覺到的,因為他從小的時候就一直是很活潑的人,是我們家六個孩子當中最會開玩笑的人,每個人講他都是很有趣。可是到了高中,他開始變得很沮喪、很無精打采的樣子,很明顯地到了一個地步就好像一個殭屍一樣,就坐在那邊連眼神也沒有。後來嚴重的時候我都需要餵他吃飯,他才會吃點東西。當時我們也不是很明白要如何去對付憂鬱症,雖然我在牧會的時候會去附近的一個精神病院,替華人病患和家人翻譯,或是去探訪、陪同一些華人病人禱告。可是當發生在自己的女兒身上,雖然那時還沒有嚴重到住院,但還是我們從來沒有經歷過的狀況。那時候我們也是在學習怎樣去幫助他,在當時一開始發生的時候,我說了一些出自於好意想鼓勵和幫助他的話,可是那時卻起了反作用。所以那是第一次發作,當然大家也知道,憂鬱症不是說一次發病之後就沒了,而是持續的。
後來到了高中快畢業了的時候,那時候神呼召我們一家來到馬里蘭教會去接劉牧師的棒子,當時我還跟家人花很多時間一起討論和禱告,當時我也記得我這位女兒他也跟我說:「爸爸我很鼓勵你去,我們可以換一個新的地方,我支持你。」然後我跟他說:「這是你高中的最後一年,你去了一個新的陌生的地方,那裡高中跟你同年齡的人,他們也都馬上要去上大學了,可能不會花時間去再接納你成為新的朋友,你換到一個新的地方可能不是那麼容易。」可是他說沒有問題。
結果到了那裡以後,神用其它的方式呼召我們,而我必須是開始牧會;結果就是我所預料的,他到了一個新的環境並沒有他想像當中那麼容易。當時他的憂鬱症就開始很明顯的發作,感謝神在那段時間他恢復得比較快,雖然他到了那邊的高中沒有什麼學生特別對他友善,也沒有什麼同學願意花時間再跟他交朋友,他們都已經有朋友圈子了,而他們也要準備去大學了。可是感謝神,是那時候我們的教會與他同年齡的那一屆的青少年的團隊裡頭女生特別多,而且那些女生可能因為知道他是新來的主任牧師的女兒,而他本身也蠻可愛的,所以很多跟他同年齡的教會姐妹們就圍繞著他,對他付出很多的時間,跟他交朋友,而當時交的很多朋友到現在還是很好的朋友。他也說當時神用的那一群教會裡頭的同年齡的姐妹們來幫助他度過那段憂鬱症比較嚴重的時候。這是第二次。
第三次就是他決定他要去在芝加哥附近的 Wheaton大學(惠頓學院)。我想大家也知道 Wheaton大學在基督徒學校裡頭是一個比較有出名而且嚴謹的學校,在讀書各方面競爭是比較大的。我記得當時也跟他談說他想要去一個基督徒學校,他在加州也被Biola大學錄取,而這所學校的學風是比較輕鬆的,而且在加州有陽光燦爛的氣候。我們去拜訪過兩個學校,結果很明顯的Biola大學風氣就比較放鬆;可是Wheaton的話,就可以感受是有那種隱隱的壓力。當時女兒他說:「我兩個學校都去了,加州的學校我發現跟我很類似,太放鬆了,不知道將來人生的方向是怎麼走,感覺太沒有目標了,可是我去了Wheaton以後,發現很多的學生還有教授們都好像很有目標,他們很清楚要怎麼去服事神,或者是為神做什麼事情。我雖然不是這樣的人,可是我很想跟這樣的人在一起來學習。」我聽了以後也就不好拒絕他去Wheaton。雖然我覺得他去加州會比較好,但因為這是他想要的,所以他就去了。
去了以後他就很興奮地在電話上跟我談說:「爸爸我要加入學校的合唱團,還有去幫忙芝加哥比較貧窮地區的孩子。」他一連串跟我講了有四、五個學校的課外活動。我當時還跟他說這些都很好,但是要量力而為,選一個兩個最多了,因為主要還是讀書,但不要忘記這個憂鬱症可能有時候會讓他感覺比較容易累。可是後來他這四項活動還是都去參與,於是就很不幸的是,學校通知我們說他們發現我女兒有很嚴重的憂鬱症,甚至有提到想要自殺,連遺書都寫好了。當時學校的輔導通知我們說:「你一定要快點把女兒接回家去,好好地去幫助他,讓他能夠得到醫治。」
那時候就把他接回來,然後就看到他整個人好像比前面幾次更嚴重了,人好像整個垮了。結果他又是坐在房間裡頭動也不動,完全沒有眼神的對焦。我又再次的餵他吃飯,在他房間陪伴他。後來也感謝神,這一次我們就去找了不同的心理輔導,找到一個他比較願意溝通的一個老姐妹,他建議女兒去見心理醫生看看吃藥會不會有幫助,然後他就開始吃藥,之前兩次都沒有吃藥。那當時藥物對他也好像沒有明顯的幫助,可至少稍微讓他不會情緒那麼低落,然後感謝神,這第三次他也走出來了。
最嚴重的一次發作
目前最後一次是在三年前比較明顯的發作,那帶給我們是最大的打擊,可也學到最多的功課。就是三年前我們全家出去旅遊去看我們家的老二,他那時候剛剛辭去工作正要搬家,準備要去美國陸軍服役,所以我們去看望他。結果在路上就發現我女兒的情緒很高昂,而且說話的語速越來越快,晚上也不睡覺,就一直上網,比如關注 social justice(社會公義)這方面的事情,然後一直在網上跟人家討論。在路上我們就想他應該會休息一下,結果他一直沒有休息,直到了兒子的地方。那天晚上我們一起吃晚飯的時候,他就開始做出一些奇怪事情和動作,並且開始說一些子無虛有的話來攻擊我的太太。我太太當時很震驚,也很傷心。然後他又到處亂跑讓我們差點找不到他,最後終於找到他了,然後我的兒子和他當地員警朋友就一起送他到了醫院,醫生對他做了檢查並且觀察了一下,就說他這個情況不適合回家,因為他會傷害自己,要馬上辦理住院,所以後來他就住院了。可是問題是那個地方是在密蘇里州,而我們家在馬里蘭州。我們全家人不能都留在那裡 ,所以第二天就趕快開車把我太太其他的孩子都送回馬里蘭州的家,然後我再飛到密蘇里陪伴他住院。
住了將近快兩個月的時間,精神病院每一天開放一小時的探訪。在前幾個禮拜每次我去看他,他知道我是他的爸爸,但是他都對我說奇怪的話,基本上我那時就是去坐在那邊聽他一直說無理取鬧或者臭駡我、指責我的話。然後慢慢地就看到好像他開始正常下來了,但是也不是完全正常,那時他會跟我說:「到了我出院之後,你就再也看不到我了,我會自己離開。」那時候我們很擔心他有這種想法。不過在這整個過程當中,我們也看到神用不同的方式來供應和支援。所以感謝神,他出院後沒有這麼做,後來他基本上就慢慢就平衡下來,就恢復他到原來的狀況。
那時候醫生說應該他小時候開始就有這個憂鬱症或者焦慮(depression跟anxiety)。他們很多到了二十幾歲的時候就會變成是所謂的bipolar(躁鬱症)。他以前是只有焦慮、憂鬱和低潮,而他現在的表現就明顯是到了兩個高潮的極端就是躁鬱症,就要給他開藥來治療他,可是問題是他又有憂鬱又有時躁鬱。然後他有的藥物是把他的躁鬱壓下來,有的是要提起精神,所以之間需要很多的調整。
他出院之後所謂的恢復正常是他不再有那個躁鬱,好像神志不清然後說稀奇古怪的話,可是那個藥物就讓他變得非常的低潮。他早上起不來,也沒有辦法上課,因為他出院回家的時候還想慢慢在當地的大學去選課上,可是他當時的情況是沒有辦法讀下去的,他當時可以從早睡到晚,可能勉強起來吃點飯,然後又回去睡覺,雖然好像沒有像他住院的時候那麼的危險。可是我們看他那樣子也是很傷心。
感謝神,還有一些朋友的幫助,他開始有了一份工作,然後在這工作上也看到神慢慢的幫助,而他也看到自己可以靠著神幫助他。所以現在感謝神這三年來,他的躁鬱沒有發作,同時間他也沒有那麼低潮了。他這三年來早上比我還早起來,他去健身房比我去還要穩定,然後他在教會有些不同的服事,而現在跟我也可以一起討論怎麼樣的用他所遭遇到的苦難成為別人的祝福。所以他允許我在講臺上跟大家分享,我幾個月前才跟他一起到一個心理健康的特會中分享了我們的經歷。我們都不是專家,我是牧會的牧師,女兒是個作家,所以主要是從他個人和我陪伴他的經歷跟大家分享。
患病並不羞恥,願意把經驗分享出去才能幫助所需要的人
董:謝謝牧師願意分享,甚至女兒也鼓勵爸爸說:「我們走過的這些路其實可以分享出去幫助一些人。」在北美跟亞洲的研究資料中,年輕Z世代在心理健康的受苦上的比例是指數性的攀升,特別在過去十年在已開發國家,都是呈現這樣的狀態。那我自己到各地服事的時候,都有機會跟當地的同工有更深入的交流。也發現不論是自己或者是家人在經歷心理健康所困擾的人其實非常多。只是在華人教會當中,我們還是不好意思講或覺得講了就代表我不屬靈,或者想說怎麼教會領袖自己的家人和孩子甚至包括自己都還會經歷這些?首先我可不可以請牧師談一談,你們家在走過這個過程時,有沒有遇到別人對你們投以異樣的眼光或者質疑?你作為一個牧者,你又是怎麼去面對這些不同的批評指教及背後的議論呢?
程:現在在美國的大環境中心理的疾病反而大家都很看重,所以大多數聽到後,反而那些還沒有信主的人,我們的鄰居、朋友們通常會給予同情而沒有任何這個指責。反倒是在基督徒的圈子有不同的看法。感謝神,大多數還是很願意給予幫助。像我們教會的一個長老知道我們的情況之後,他就說:「我常常出差,我有很多飛機的點數,如果因為家庭或者教會的需要,你要從馬里蘭飛到哪裡,就用我的點數讓我的太太幫你買機票 。」因此當時真的有很多地方他們就負責出錢出機票。當然我相信因為那個長老也經歷到一些生命上的苦難,所以他跟他太太會很同情。那從另一面我可以具體上提到的有兩件事:當我女兒還在家裡沒有去住院,當時有些會友知道他有憂鬱症,我就聽我的女兒說有一些家長當著面跟他女兒說:「你最好不要跟他花太多時間在一起,因為他的情況可能會給你負面的影響。」我就想說難道他以為這個憂鬱症是有傳染性的嗎?當時我女兒聽了也很難過,好像那位媽媽不願意他的女兒多花時間跟我的女兒在一起。
另外一次我個人的經歷是,當我女兒出院之後,我們也討論過怎樣去跟大家分享,我有幾次講道的時候就提到我們所遭遇的情況還有女兒住院的事情。我知道會友們都替我們禱告關心我們,所以感謝主,我個人很少經歷到負面的經驗。可是有一次我記得在講臺上分享之後,就有一位姐妹跟我說:「牧師你剛講那些東西不該講,那是丟臉的事情。」然後我就跟他說:「我就是因為也有很多人認為是丟臉的事情,我必須講出來,因為我相信有不少人隱隱地在他們自己的家裡頭也同樣有這個問題,就覺得很丟臉說不出來。」感謝神,從我們開始公開分享,我們自己教會就有六、七對家人來找我分享說他們自己的家人也同樣有心理的疾病,可是他們一直不敢說出來,怕別人會亂想。當我在臺上說出來的時候,好像替他們說出了心聲。感謝主,現在這些家庭的家人都得到了更好的幫助。
也因為這樣,我們教會開始對這方面也更加的注重,教會準備要開展一個心理健康中心,我們已經聘請了一個有三十多年經驗的基督徒心理輔導者,他會幫助我們開始這個事工。我們也試著去探訪其它已經有輔導中心的北美華人教會,去向他們學習我們怎樣開始這個輔導中心來幫助更多的人。
此外,還有一些信主滿久的基督徒,因為他們對這個心理疾病有不同的看法,當然也是出自一些好意給我建議去幫助我的女兒,我一開始想跟他們坦誠地說,這些建議我都試過;可是當我慢慢陪伴我的女兒走過來之後,我發現這些看法不見得有用或是唯一的方法,而我的女兒就半開玩笑地跟我跟別人說,他是我的學習幅度(Learning Curve), 所以我真的是神透過他,讓我對心理疾病慢慢地學習並開始改變我的看法跟想法 。
從孩子身上學習他們真正的需要
董:牧師是在北美華人教會牧養是很多元的,每一個地方的處境不太一樣,但以北美的華人教會來講,你覺得大家對心理疾病會有哪一些誤解或者是禁忌,牧師剛才提到說以前有些看法,可是真的陪伴自己的家人走過這條路的時候,可能會做些修正,那牧師你覺得有哪一些我們過去對心理疾病的誤解或禁忌是可以分享幫助我們往前走的?
程:我知道有很多我很敬佩的牧者,他們可能很不認同我要分享的我的看法。所以我不能說我的方法是唯一正確的,這是神讓我個人學到的功課和自己感受的一些經歷,從一個極端走到另一個極端,神調整我慢慢走向一個平衡的方向。
一開始的極端就是覺得有心理疾病的人,完全有能力跟責任,從多一些禱告、靈修和依靠神來做起,在我們信仰的角度中,靠著神就可以得到醫治。所以當時一開始我會跟我女兒說:「你靈修狀況怎麼樣?你有多禱告嗎?你是不是有什麼地方你可能得罪了神?還是如果你悔改之後,多禱告多親近神,你就一定會好起來?」可是當我們這麼想,去做的時候,我發現女兒並沒有好起來。這不是好像你投錢進去販賣機,汽水就會掉出來。我還記得當時他跟我常常用短信溝通,那時我聽到一些很感動的屬靈的歌曲,或是經文,我就會發給他,可是發給他好幾次他沒有反應,然後他會突然之間發一段很長的短信來指責我說:「你看你們牧師就是這個樣子,你不懂得做我爸爸,你只懂得做牧師,寫經文給我,你沒有問我的感受!」當然我也找很多藉口來解釋和保護我自己。可是現在回想,他說的很對,當時我就是想辦法想來讓他盡快的好起來。我就想用經文、詩歌這些方式看可不可幫助他。
後來我才真的體會到他這個憂鬱症或是心理上的疾病,不一定跟理性還是情感上有關係,而他那個情緒的變動也不是一般的關係可以解釋的,就是自然而然他就發病了,他不想變成那樣子可是就是沒法控制。當然有些人還是很不理解我的看法,不過我發現有心理疾病的人不是一般的情緒不好而是他的情緒是被他的心理疾病所控制了。就像有個人摔斷了手或腿,沒有人會指責你去看醫生,反而是鼓勵你趕快去看醫生。但是在心理疾病方面,就會說這個是你情緒上沒有控制好,或是你屬靈上或跟神的關係沒有處理好,可是事實上並不是如此的。我還記得以前在學校有一個教授他是在做基督徒心理輔導,很有經驗而且很有成果,也寫了不少書。後來他分享他自己有了五十多年的憂鬱症,而且神沒有醫治他,所以他說:「神沒有醫治我,可是神讓我有這個憂鬱症,使我知道怎麼樣去更同情理解我輔導的人。」
接著我自己就到了另一個極端,覺得我的女兒或者任何有心理疾病的人是沒有任何的辦法來使他們的心理疾病變好的。所以我當時就覺得,他只要還呼吸還活著我就滿意了。當然我那種什麼都不要求的狀況也不是個辦法。女兒出院之後,我花更多時間跟他來討論他的感受和狀況。以前可能是比較急得想要他改變而希望他要積極去做些什麼,但之後我發現最重要的就是陪伴,在陪伴他的過程當中,反而贏得他的信任,有些建議他比較能聽進去。然後就看到他在一個禮拜的時間靠著神和他自己的意志力,從一整天躺在床上無精打采的樣子漸漸翻轉過來。
我女兒說他發現這個心理疾病,很多是他沒有辦法控制的各方面腦部內分泌,但他可以試著一點點地去做一些事情,比如說他盡可能早上起來而不是回去睡覺,他會強迫自己或讓神也給他力量讓他早上起來。起來之後,他會逼自己去運動,他就發現有一些事情是他慢慢可以做到的,這個一點點的進步對他的心理健康是有鼓勵的。可是他也明白不是這麼做,他就痊癒了,就不需要吃藥了。
所以我從完全是個人的責任到都不用負責當中,走回到這個疾病是沒有辦法說好就好的。當然同時多禱告靠著神他還是可以做一些事情,能夠幫助他的生活狀況比較好。另外一點是在北美華人教會對於使用藥物的看法,我也常常聽到有些牧者的想法就是絕對不能吃藥,藥物根本沒有用。也是兩個極端看法,一方說絕對不能吃藥;另外一方說絕對需要吃藥,而且只能吃藥,沒有別的東西可以幫助你。這兩派說法從我女兒的經歷來看都不是事實。藥物不能使他痊癒,可是藥物可以使他的情緒比較穩定,當然藥物是需要視情況調整,每個人的病情不同都要看狀況再調整的。但藥物讓他的情緒平衡到一個狀況,讓他可以試著去做一些他可以做到的事情,或者他才可以穩定下來去聽基督徒輔導者跟他談的事。如果沒有藥物的支持,他根本沒有辦法聽進去,所以我發現藥物是神給我們很重要的工具當中的一部分,可也不是唯一的工具。
陪伴是最好的同在
董:程牧師分享了這兩個極端,某種程度也是我們人很多時候需要黑跟白,好像說如果全部都是我的責任,那麼我就可以控制;如果全部都不是我的責任,那我就什麼都不需要做了,可是牧師說的我非常有同感,我的母親他的專業是Nursing,但是他的博士讀的就是有關精神疾病方面,所以我從小就聽他在講這方面的事情。可以真的體會到,我們需要走過整個過程,才看到我們對發生在身上的事情是無能為力。當然另外一方面是我們也不是只能完全的逆來順受、無計可施。可是這當中自己在經歷是一回事,陪伴者又是另外一個角度。那種同理就非常的重要,牧師你是怎麼去陪伴孩子 以及現今我們的家人或所愛的弟兄姐妹、朋友遇到這樣的事情時,我們又該如何陪伴他們呢?
程:這很好的問題,我的經驗是這樣,我記得在他憂鬱症比較嚴重發作的第二次、第三次之後,我們曾經也在談說,我想知道說爸爸很愛你,很想幫助你,但有些地方我也跟他說:「我現在明白當時之前一些我說的話和做的事情,對你反而是有壓力和傷害的,所以爸爸很對不起你!那同時有沒有什麼你覺得爸爸做的是有幫助你的?」然後他就跟我說:「你記不記得,當時我呆坐在那邊好像我沒有任何的精神和感情,你就坐在那邊餵我吃飯;或者有時我在我的房間躺著或坐著發呆的樣子,而你來我的房間跟我說話我也沒有理你,但我是聽到了,有時我也想回你或不想回你。總之我就是沒有力氣回。但在我沒有回應你的時候,你沒有生氣也沒有好像更大聲地要我回你,你就坐在我的房間裡,我們彼此做自己的事,偶爾你會跟我說幾句話,很多時候我對你是沒有反應的,有些時候會給你一個回應,可是你就一直留在我的房間裡頭。我希望你知道這樣對我是很大的幫助,因為我知道你願意留在那個房間的。」他用英文說:「your presents(你的同在), 雖然你沒有說什麼也沒有特別做什麼,你就留在那個房間,我也知道你很忙,你有很多事情而且還有弟弟、妹妹、哥哥、姐姐和媽媽。我記得每一次你就在我的房間至少半個小時以上,然後坐在那邊默默地陪著我。」
他說那些時候是對他很大的鼓勵和幫助。經他一說我記得那些時候,其實我也不知道我能做什麼,我只是去了他房間看他不理我,但是我就這樣離開覺得好像很不禮貌,然後我就留下來至少半個小時陪他,至少讓他知道我願意陪伴他。在那段時間我就發現真的陪伴與同在比我們能夠說和做什麼都有效。
另一方面,父母跟孩子,包含了我們北美華人教會第一代跟第二代之間有很多不同的文化、不同的想法,有些很重要的功課要學習,而其中很重要我學到的就是英文有句話是說:「 They don’t care how much you know until they know how much you care,他們不在乎你懂得多少 ,直到他們知道你在乎他們多少。」我的性格是比較是解決事情取向的,我會常常幫人家出主意,而我主要在帶領教會,就是全盤的跟大家一起看、做策略性的計畫、禱告這方面的事情。所以我需要靠著神用很大的力量去控制我自己不去做那些事情。
就像我發現我跟我的女兒當初開始溝通的時候,很多時候當他提到一些事情,然後我很快地就反映說:「那你應該怎麼做,或者說這個想法不對,你應該按照聖經的教導,你應該怎麼樣等等……。」其實他很難聽進去,他聽到的是我只在乎如何去把他給修理好,而不是真的去關心他。他希望的是像同樣一件事情發生了,我的回答可以是:「請你再多告訴我一些,我想知道這件事情發生為什麼會使你有這樣子的心情或想法?」而不是說:「這個事情你不應該這麼想,其實你應該這麼去做……。」 我就真的是靠著神的力量不去說那些話,反而去問他說:「 你多告訴我一點」,然後他就發現好像我關注的不是去修正他或是想要解決問題,而我就是關心他,我就是願意去聽他的分享。就算他的分享好像完全是無理取鬧的,我還是願意先去聆聽,去明白他在想什麼,然後透過這樣子的溝通,反而得到他的信任,讓他相信我是關懷他的,之後我有機會去給他一些勸勉和建議的時候,他就很願意接受了。
所以有些時候不單是心理疾病,我關懷的一些傳道人,他們分享也認為自己的心理上受到傷害,他們對帶領他們的牧者基本上就只有懼怕和畏懼,或者覺得常常就是領導在指責他們,當然有時是他們自己做了一些事情是需要被糾正、被提醒的。可是他們跟帶領的牧者沒有那種信任陪伴跟關懷的那種關係,所以就只有反作用。像一些年輕的傳道人他們其實願意聽,也願意改變成長,可是我想很多時間是先要花在建立那個關係和信任上,讓他們知道我是願意關懷他們的人,而不是只是要對他們下指導棋 。
福音不是把困難全部挪走,而是彰顯主耶穌福音的寶貴
董:謝謝牧師其實牧師剛剛提到了三點:第一個就是談到這個一口一口餵飯的經歷,其實從女兒的角度是很有意義的。就好像透過行動來表達我們對他的關心。第二個是同在,很多時候我們都想要為孩子做些什麼,甚至覺得說在一起沒有做事就好像是浪費時間或是會感到尷尬,可是從女兒的回饋那半小時的同在就差別非常大。第三個牧師提到的就是我們是不是真心的關懷,可是當我們真的是發自內心關懷的時候,從女兒的角度,雖然他沒有辦法在當下直接的回應,可是他有感受得到的。
牧師也從這個延伸談到。今天華人教會兩代之間的培養跟傳承,很多的張力造成就是我們沒有這樣的信任和關懷,或者是我們可能用不同愛的語言;上一代覺得我已經在關懷了,我在教你做事情就是關懷你,但下一代卻是覺得被責罵,應該同時也要去理解對方接受關懷的語言是什麼?
牧師分享你跟你女兒的互動,我覺得很感動,第一個,牧師願意敞開來分享不容易。第二個,在這個過程當中,牧師也承認你跟女兒都還在路上。第三個並不是我們今天一定要痊癒了,才能出來做見證,從牧師的分享可以感覺到這是一個修復的過程,而這可能更貼近所有人真實的生命狀態。就是我們大概都不是因為某件事人生就突然翻轉,就連耶穌在帶領門徒的時候,也都不是一個事件就讓門徒的生命翻轉,也是大家在跟隨耶穌去耶路撒冷的路上,甚至等到耶穌死後復活,然後經歷聖靈五旬節降臨的整個過程中,去認識跟隨耶穌的意義而也越來越經歷上帝在我們身上的轉化和改變的工作。
那最後牧師有沒有任何想說的話,特別是對我們全球的華人教會聽眾,或是對教會牧者、宣教領袖、神學教育領袖跟職場領袖分享的?
程:我想沒有什麼更多的更新鮮的,可能再重複一下就是,在這個過程當中我的女兒還是知道他的憂鬱症沒有痊癒。當他開始感覺有躁鬱症要發作的感覺,他就會用不同的方式試著看看能不能夠緩解下來。或者是當初提到他病發最嚴重的時候的陪伴,也因為我知道他的這個情況和需要,所以我們每週一定會有一起溝通的時間,一起去吃個飯、喝杯咖啡。雖然我有很多的事情要忙,然後家裡六個孩子跟媽媽在一起的時間比較多,但是神也讓我看到其實這是一個很享受的過程和時間。因為我聽到很多的父母親說孩子們長大了,就不想跟他們在一起了;那我的女兒居然願意跟我去喝咖啡去shopping!而我這麼做還對他的心理還有幫助,所以我覺得我們需要真的學會真正愛一個人,不是把他們當成一個專案,壞了就是要去修理的。
另外是像董博士你提到我女兒他現在的情況是好多了,但不是就痊癒沒有問題了。而我的信心也比以前還足夠,所以現在碰到什麼問題都不太擔心。有些時候看到他有些情況要發作了,我們心裡也是會提心吊膽的,可是現在我們懂得如何去依靠神,去跟神來走過這些情況,我們是帶著擔憂和懼怕來跟主耶穌一起同行。然後在這個懼怕擔憂當中來依靠祂,試著用神讓我們學到的一些方式去陪伴、去愛、去照顧他。當然你說如果今天神可以使他完全痊癒沒有憂鬱症那我會感謝主,可是同時間我們也知道神並沒有這麼去做。可是我的女兒跟我也學到繼續在這個苦難的經歷之下,我們可以還是經歷到神的同在、神的力量、神的喜樂。
我想主耶穌祂當時給我們的榜樣要有同情心和陪伴心,也希望華人教會能夠理解這個心理疾病或是其他難以啟口的事情不是羞恥,我們其實不應該認為福音來的就是把我們覺得羞恥的東西全部挪走,而是這些羞恥或心理疾病在我們的生命當中,是來彰顯主耶穌的福音是有多麼的寶貴,因為在這個過程當中我和我的女兒也更深地經歷到主耶穌的福音,所以感謝神!
董:謝謝程牧師,我們談了從程牧師個人、家庭、生命的故事,談到華人教會面對心理健康疾病應該怎麼面對。更進一步談到面對這樣的朋友、家人我們該如何陪伴。甚至就是牧師因為家裡的經歷以及對弟兄姐妹的關懷而教會也成立了這樣的事工來回應社區。,也是今天教會在面對這個時代見證福音很重要的一個管道。因為心理健康的掙扎不單單是基督徒在面對的,非基督徒也在面對,若是教會我們可以在這方面多走一步,其實也是今天教會對這時代的一個很重要的祝福,也是上帝給我們開的路。
文字記錄:周必華姐妹
文字編輯:呂昀嬪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