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143 義大利華人神學院梁家麟院長:華人教會的屬靈傳統與神學教育
嘉賓:梁家麟院長(義大利華人神學院)
主持:董家驊牧師
董:自馬禮遜牧師來華宣教,華人教會已有超過兩百年的歷史。今日華人教會的神學樣貌受到許多影響,包括過去兩百年來華的宣教士及歷史的變遷動盪。今天我們邀請長期研究華人教會歷史的學者梁家麟博士,分享影響今日華人教會重要的屬靈傳統。梁博士過去身為香港建道神學院院長,現任義大利華人神學院院長。我們一起討論華人神學教育的前景、面對的瓶頸和建議。
香港基層傳統華人信主最大挑戰
董:請院長可以簡單自我介紹,讓我們了解院長過去跟現在所做的事奉。
梁:父母在抗戰時期從中國大陸移居香港,在香港認識、結婚且組織家庭,我的出生及成長都在香港。成長在非常基層且貧苦的家庭環境裡,特別提這點是要說明,我們的家庭環境非常傳統的,我的父母西化程度不多,所以生活習俗、家庭結構和家人關係是很傳統的一套。香港有一半的學校是教會辦的,不論是天主教或基督教,我在天主教學校讀書,所以從小就接觸基督教。18歲進大學前,在葛培理的佈道會信耶穌,是家裡第一代的信徒,母親在我信主之後也信耶穌。信耶穌的阻力不在於它是洋教,因為我們對西洋的事物沒有多大的抗拒。對基層的傳統華人來講,最大的挑戰是自力跟他力的問題。當時沒有讀過尼采,但仍覺得信洋教是那些很倒楣、沒辦法照顧自己的人。傳統華人瞧不起撿便宜、靠別人的人,廣東話說:「信耶穌,打救你。」是說你不用負責,讓耶穌來救你。所以信基督教最大的挑戰是,我不是一個弱者,只有弱者才會信這個講恩典、撿便宜的基督教。
大學我是念歷史系,當時的學運是非常轟轟烈烈,基督徒雖然不是多數,但也蠻積極回應時代的挑戰。香港基督徒學生福音團契(FES)及專上學生福音團契(ICCF)都是當時活躍的團體。在大學裡這個時期,信仰最大的一個考量就是護教,因為當時的社會氣氛,很多人對基督教提出很多挑戰跟批判,例如:教我哲學課的老師經常嘲諷和批評基督徒。專上學生福音團契很強調信仰跟學科的整合,所以在大一、大二開始思考念歷史跟信仰有什麼關係。於是,我把目光轉向中國基督教史及基督教如何傳入中國。在大學時,遇到從台灣移居香港的王爾敏教授,他是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的研究員,我成為他在香港的第一個弟子,做中國基督教歷史的研究一直到博士。1985年,加入香港建道神學院,當時還沒有念神學就在神學院裡面當儲備老師,一面讀書一面教書。1987年到加拿大維真神學院唸書,之後再回香港建道神學院,完成三十七年的神學教育,直到退休。
在真實的歷史裡,才能有效的反省
董:老師的歷程跟一般人相反,先讀歷史再讀神學、研究神學教育。因為通常是先讀神學再讀教會歷史。對華人教會而言,為什麼了解教會歷史很重要?重要性在什麼地方?
梁:先不從實用主義的角度來看,如何借鑒過去經驗,形塑我們的身分,幫助我們擬定使命。這些是老生常談,是我們都知道的歷史功用。對我而言讀歷史很關鍵的作用是:幫助我們釐清真相。我們不是沒有過去,再保守、再否定歷史的人,都有自己的一套歷史,關鍵是這套歷史是真的還是神話。今天好多的想法跟做法,可能是建造在我們對過去所塑造的神話裡,不論是否有自我察覺。我不單是歷史研究者也是基督徒,所以最根本的信念是:真實與有效的反省,必需奠定在真實的基礎之上,我們不可能用神話來做歷史回顧、反省和整理。我們無法在錯誤中求真實,所以必須知道對過去的理解,是神話還是真實的故事。最關鍵的問題是:我所講的是真的嗎?他們所講的是真的嗎?
董:那請問院長華人教會常有的歷史迷思是什麼?
梁:每個教會或機構都會寫自己的過去跟簡史,寫的時候免不了隱惡揚善。教會或機構的紀念刊,不可能寫過去的醜聞或人事衝突。假如負面的歷史已經不是今天主要的問題,忽略這部分並沒有問題,把過去一切總結是上帝的恩典就足夠。但假如過去的事依然影響到今天,忽視過去真實的情況就是很大的誤區。
我如何開始研究中國基督教歷史?身為基督徒參加過很多宣教聚會,在1976-77年大學一、二年級時,我明顯地看見一個張力,例如:當時台灣宇宙光介紹關於義和團事件的歷史,他們的主軸是傳教士來中國傳福音、做盡一切的好事,中國人卻反過來迫害傳教士,這是教會裡聽的故事版本,但大學教的卻是完全不同的敘事角度。中國大陸受到唯物史觀影響,對宗教有偏見。1981年念研究院時,我的老師王爾敏教授差我去台灣中研院近史所跟他的同僚李思強、李恩賢接觸。其中拜訪了王樹槐教授,那時他已六十多歲,他知道我是王教授的學生,就很熱情地接待我跟我聊了三個小時。臨走前,他抓住我的手、很緊張地說:「家麟你要記住!基督教是侵略中國的。」這段話我一生都忘不掉,一個沒有政治企圖、沒有政治動機的長輩,把他心中最迫切的話告訴我。
我活在兩個世界,兩個對過去歷史有著完全不同解釋的世界。基督徒不能關起門來自說自話,只講自己的東西而不理會別人怎麼講,需要正視世界的真相。對我而言求真是重要的,今天流行的相對主義、虛無主義的狀態就是沒有真相,一切都是詮釋而已,活在自己的思想世界裡。
董:我很有感觸,我讀到西方漢學者史景遷(Jonathan D. Spence)寫的《改變中國》,裡面提到好幾位宣教士或者有宣教士心志的人,對華夏文明帶來的改變。作者筆下的描述跟教會裡聽到的視角,雖然不是完全相反,但也看到宣教前輩們不同的面向。也就能理解部分學者認為,基督教的傳教工作是在侵蝕或耗損華人的文化。在張力中,如何避免相對主義各說各話,同時又誠實面對完全矛盾的歷史史實?
梁:年輕在做這方面的研究時,不只一次因讀到某段故事,就大喊一聲跑到宿舍外的草地,一面大喊、一面跟上帝挑戰。我的室友念的是電子工程,完全不懂我的東西,但他會跟在後面安慰我。的確,有很多東西會牽動你的感情,不過感謝主,我還是相信有第三條路可走。在極端否定與極端肯定間,應該有迴旋的餘地。這些是我們現在做的事情,不需要把所有事實都推翻,但也不以中國人的民族主義來看事情,不用觀點來否定事實,希望擺脫教會的宗教宣傳,也擺脫狹隘的民族主義的批判。
華人教會傳統與屬靈傳統的由來及影響
董:了解過去真相很重要。若是過去所犯的錯現在沒再犯,不去了解過去可能影響不大,但如果不正視過去所犯的錯、真正發生的事,即便當下正重複以前的錯,我們卻不自知也缺少反省的空間。所以研究歷史、了解過去的真相,對我們當下往前走是非常重要。
院長早期寫了很多書,在梳理華人教會受到哪些神學傳統、屬靈傳統的影響。從過去三十幾年的學術研究中,請院長先簡單的介紹,今天華人教會受到哪些屬靈傳統的影響?或者談一談各地教會的異同?
梁:華人教會,一方面間接受西方宣教士帶來的教會傳統影響,華人教會是18世紀海外宣教運動的產物,而海外宣教運動是奮興運動的產物。所以我們不是直接接受西方的整套基督教,而是接觸西方宣教運動,由奮興運動過濾和形塑的基督教的影響。第二個根源是華人教會在過去一、兩百年的經歷,無論是傳教士在中國的經歷或華人領袖的經歷,這些經歷也都塑造華人教會的傳統。
我用三個架構來描述華人教會的屬靈傳統。第一是德國敬虔主義,影響關閉弟兄會和中國的生命派,其中生命派以倪柝聲為代表,提出人人皆祭司的概念。另外就是屬靈屬世二分的世界觀,並且用生命的話語來替代倫理行為。第二個是改革宗清教徒主義,雖然華人比較少說,要建構基督教的政治、文化、社會,我們沒有這麼大的抱負,但這傳統比較注重清晰的觀念。這個傳統對華人教會比較重大的影響是:很注重倫理行為,在華人教會的代表人物是:賈玉銘和王明道。改革宗的思想在中國很容易落入教條主義,這也是基要主義所繼承的傳統。第三個傳統是約翰衛斯理的奮興主義,華人教會有很多的奮興家,以宋尚節代表。注重第一手的感情和信仰的經驗,並強調去罪成聖。去罪成聖的思想是約翰衛斯理的版本,而不是道德方面。就是經歷方面的去罪成聖的經驗,所以聖潔運動一直影響今天泛靈恩運動。這三個傳統雖然在現代有不同的面貌,但仍以不同的方式影響華人教會。
董:德國敬虔主義傳統,在華人的代表是倪柝聲弟兄,是一種比較屬靈化的解釋及屬靈屬世的二分的世界觀,對於知識的探究也比較保留。第二個是改革宗清教徒的傳統,強調知識及建構整全的基督徒世界觀,看重倫理道德,但會不小心會落入教條主義,華人的代表是賈玉銘牧師跟王明道牧師。第三個是約翰衛斯理循道會所帶來的奮興傳統,強調聖靈的經歷且在當中經歷重生、成聖的過程,華人教會中以宋尚節博士為代表。整體來講,華人教會似乎都可以追溯到這三層的影響。
梁:以華福為例,王永信牧師受宋尚節的影響很大,你看他的講道風格。騰近輝牧師是非常改革宗的,你從來不會看見騰牧師蹦蹦跳,講話是一板一眼,也不會激動。他們都是我們最專精的領袖,但屬於不同的傳統。
董:院長這一比喻,讓我看到這些傳統的對我們的影響很深,也離我們很近。講到倪柝聲讓我感觸很深,我在台灣石牌信友堂長大,而信友堂的宗派傳統是長老會,所以我一直以為我從小到大接觸的神學是改革宗神學,直到去美國讀富勒神學時,在指導教授也是系統神學教授Veli-Matti Karkkainen的課堂上,鼓勵研究我們自己文化裡的神學家。我選擇倪柝聲研究他的神學,突然發現這是從小在教會聽到大的神學。之後找到當時培養我的主任牧師,才知道原來他非常愛看倪柝聲全集,甚至跟我說有空要多讀。我才了解,在華人教會當中,教會的招牌、名稱寫我們是某個傳統,但實際上我們受到的影響不只是教會的名稱,還受到牧者背後的屬靈傳承跟他屬靈養分來源的影響。所以在我早期的服事經驗中,倪柝聲強調生命的傳統也占了一席之地。
梁:生命派的影響在過去一段很長的時間是非常壓倒性,除了倪柝聲的魅力和影響力外,華人教會過去經歷了這麼多的苦難,例如:基督徒在中國大陸有一大段受苦的歷史,唯有生命派的傳統能幫助基督徒撐過如此困難環境。改革宗在台灣、香港曾經有段時間,也許有一點點的空間,但改革宗在中國大陸很不容易,基督徒面對信仰要付非常沉重的社會代價,就是被邊緣化。因此基督徒產生的防護機制就是自我邊緣化,在被邊緣化之前先自我邊緣化。在這樣的環境下,如果不嚴格的區分屬靈和屬世,不把上帝跟世界、上帝跟自我做對立,怎麼能活下去?這個傳統在困難的日子,最能幫助華人教會渡過危機,所以上一輩很自然地都受這個傳統影響。
董:我們常以抽離處境的角度來看屬靈傳統,評估每個傳統的優劣,但這些傳統都是在具體的歷史脈絡中發生,我們需要回到當時的脈絡才能理解,為什麼這傳統會成為那一代人主要的信仰典範。院長剛講完後,我發現在苦難的那一代,生命派真能撐住他們面對苦難;而在相對太平時期,人們接受比較多教育時,改革宗清教徒的傳統又會浮上台;在物質主義盛行的時代,查爾斯泰勒(Charles Taylor)在《世俗時代》講到:「約翰衛斯理的奮興傳統,讓我們重新跟超越界產生連結,回應過度扁平化、把超越界抽離的純物質的世界,成為給我們精神養分。」不同的傳統在不同的社會文化脈絡中,帶給我們不一樣的養分也塑造一代人的信仰。
面對屬靈傳統的失效,該如何成全新的故事
董:院長過去在香港,以香港的地理位置跟東南亞的接觸也不少,而後跟北美和台灣的接觸也非常多,近年也在歐洲神學教育服事,想請問今天華人教會的瓶頸和需要更新的方法是什麼?
梁:我研究的是教會屬靈傳統,當教會面對外來挑戰和世界需要時,必須面對自己的延續跟斷裂(Continuity and Discontinuity)的位置。很多時候教會面對的危機之一是:屬靈傳統的失效,比如:香港教會在50到70年代,一直受難民的神學、難民的心態和難民的教會所影響。這世界非我家、我無一定住處。當時從大陸來香港的人一聽就哭,不需要解釋、不需要證據,這是有效的。但如果對我說這套觀念,我會問:你在講什麼?今天很多時候我們所傳遞的信仰,對信仰的解釋和取向,是跟現實生活脫節,這是非常嚴重的問題。首先影響就是我們怎麼面對年輕一代,因為年輕一代就是經歷文化斷層的時候,他們覺得台上講的跟他們對不上、不接他們的地氣,覺得這個信仰對他們顯得多餘。這是個很關鍵的課題,如何立足在我們的土地上,給這世代的人傳講恰當的信息,如何讓信仰變成此時此刻的信仰。從「what it meant」變成 「what it means」,能讓這一代哭、這一代笑、這一代扎心、這一代流淚,這是教會永遠最迫切最關鍵的課題。
董:我想起剛到北美讀神學時發現,當講員講到移民的心酸,70至80年代那批移民,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相對於2010年之後的移民,同樣信息引起共鳴的程度就大幅地減弱。這大概就是院長講的:過去一代人的屬靈傳統跟信仰經歷,是那時代中特有的共鳴。是否與今天這代的生活經驗脫節?我們是否還抓著過去的框架來做這代的工作?
梁:話語是一樣的,今天我們不會另外創造完全新的話語,關鍵是為它注入新的意義(revitalization)。對今天北美的基督徒怎麼跟他們講釘十字架?講受苦?走窄路是什麼意思?我絕對認定信仰永遠有效,這些話語不會失效,但每個時代都要為它注入新的動力、說新的故事,不能總是孔融讓梨來說明謙讓,有沒有現代版本的謙讓?今天基督徒努力活出信仰,並且成全新的故事,有新的legend才有legacy。
董:基督信仰對每一代的文化、處境都有挑戰。把信仰變成適應時代的精神跟潮流,可能會覺得這是一種妥協。然而,不是不在乎信仰對時代的挑戰,而是先找到與這世代有共鳴的切入點。如果信仰要對我們的時代、生活經驗有所挑戰,需要先有共鳴,進而帶出信仰顛覆性的一面,不是一味的強調我們的信仰跟這世界不一樣,以至於雖然抓住信仰的獨特性,卻缺少跟這個時代的接觸點。
梁:你說得非常對!基督教對這世界的兩難就在此,一方面要走窄路跟這世界有區別,但不能讓我們成為一個宗教聚居區(ghetto),因為這關鍵是有福音的使命在其中。批評者認為妥協是賣基督教,但我認為不妥協才是賣基督教。因為基督教不只是讓小群的基督徒存在,教會同時也是為使命而存在,沒有福音使命教會就沒了。什麼是福音使命?我這一生的座右銘是保羅在哥林多前書九章提到的:「總要救些人。」對我來講福音使命的關鍵就在這五個字裡。福音使命是絕對不能妥協,其他地方我就盡量妥協。保羅在同一章節也提到:「向甚麼樣的人,我就作甚麼樣的人。」我不會堅持自己過去的做法,能妥協就妥協,因為傳福音本來就很難,不要再增加文化上的難處。那些批評妥協的人,我懷疑他們是否有傳福音?傳福音怎麼可能不妥協?
神學教育的挑戰與出路
董:這個話題實在精彩,但接下來我們來談談神學教育。神學教育應該是要來回應時代,可惜今天很多人覺得神學教育跟真實世界脫鉤。但其實不該如此,新約書信或初代教父們的寫作,從奧古斯丁、加爾文到馬丁路德,他們的神學都是在回應當時的處境。請問院長:在今天的神學教育當中,對於教會的更新、福音的使命該有怎麼樣的貢獻,或談一談現在的瓶頸是什麼及往前走的建議。
梁:現在的瓶頸就是在重複西方過去所走過的道路,而神學教育面對的第一挑戰就是,很容易跟教會脫節。這是很關鍵的課題,但神學院跟教會是不可分割的,教會不發展、不復興,神學院不可能獨自興旺。我的母校多年前大幅刪減三分之一的預算且裁員,就因為沒有學生,沒有學生神學院就沒得發展。所以最關鍵的課題是它能否幫助更新教會、復興教會,這是神學教育的第一意義。假如能,神學院跟社會、教會就沒有脫節假;假如不能,我看不出神學教育有什麼未來。神學院應該更多地去思考,我們的信仰如何在今天還繼續有效?在過去多年我一直強調:神學教育不能跟教會脫節,即使是教希臘文、希伯來文,也要思考這三個面向:Ecclesiastical、Pastoral、Practical。我教的這些東西,對教會有什麼關係?對牧養有什麼關係?對具體生活應用有什麼關係?神學思考、神學反省都可以因為學術是沒有邊界,但神學院需要回應教會該如何發展。教育如果常常是看成對未來的解答,那就要思考我們的學習對教會的復興有怎樣的關係。
神學院在過去幾十年走了岔路,就是太注重學位和學術形象,博士是基本的要求,碩士是不足的。我們有輕視實踐的傾向,造成現在很多神學院沒辦法做這樣的更新,所以真的需要跟教會有更好的配搭,讓更多在前線的牧者,幫助神學院去思考其未來的道路。
多年前曾寫過篇文章招到很多批評,文章提到神學院比任何學校更注重博士學位。例如,我兒子念法律、女兒念建築,兩人都在香港大學讀書,香港大學算是比較好的學府,建築系五十幾位教授,只有三位有博士學位,特聘教授(Chair Professor)跟系主任都沒有博士學位。法律系有博士學位的不到三分之一,因為他們都是在業界有名的律師,學校請他們來大學教書。工程師訓練工程師、律師訓練律師、醫生訓練醫生,不是說不注重病理學研究,但病理學的教授總不會是醫學院的主導教授,主導教授總是在做手術,並且有一大群的學生圍著他,看著他怎麼做。神學院現在的情況很奇怪,有八年以上牧養經驗的老師非常少。對不起,我這麼直接可能有所冒犯,一部分神學院的老師雖然有牧會經驗,但都是不怎麼成功或是挫敗的經驗,之後再轉去做研究。這是非常不理想的,因為牧者訓練牧者的關鍵是不能替代。當然我們有理論科目及做整合的學科,但重點是怎麼去做牧養?這才是訓練下一代牧養的關鍵。正如沒有臨床經驗的醫生,怎麼訓練醫生呢?現在的處境我覺得是不容易,所以需要更多堂會的牧者有心神學教育,希望可以有新的領導組合、新的教學組合、新的突破。否則很難突破現在的困局。
董:那我想問一個問題,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華人教會很看重師徒制牧養,但會遇到師父要留一手,或徒弟要傳承師父所有經驗。過去幾十年,隨著大量的人到西方讀神學,帶來新的觀念、新的思維,也就可以理解為什麼神學院要跳脫過去的師徒制,因為師父就是徒弟的天花板。可是走到另個極端是越來越看重學術、看重框架,反而離牧養越來越遠。這好像是個兩難?
梁:不應該只有這兩條路。我現在也不會鼓勵師徒制,因為現在變化太快、世界太多元,一家之言不可能有出路。或許我是個成功的牧者,但是二十年後我不一定還是成功的牧者,因為世界在變化。現在的廚師也要在學校裡進修,而不是只跟著一位大師傅學燒菜,就能成為大廚。問題是,廚藝學院也不可能由營養師教做菜,還是得由大廚教做菜,而且不只一個大廚教。
效法生命派受苦的心志
董:所以大廚需要保持開放學習的態度。其次,在訓練下一代時,也需要有國度心胸,要理解自己的限制,而別人也有值得欣賞的地方,學生也該接受來自不同的刺激(exposure)。這就是神學教育一個重新的想像,我們怎麼做神學教育?誰來教神學教育?以及我們需要什麼樣的師資團隊?
梁:是的,學校跟教會要更緊密地配搭,有共同的關懷或共同的挑戰。面對後基督教的世界,基督教越來越被邊緣化。今天的基督徒幾乎都不得不走向生命派,因為我們的價值觀跟這世界不一樣,現在一男一女、一夫一妻、一生一世已不再是世界的主流價值,我們是落伍過時的,只能期待在基督徒的團體裡守住這傳統。你能改變美國、加拿大、歐洲、台灣嗎?他們已經立法保護他們的觀點。所以現在要做改革宗,就需要有從前生命派受苦的心志。王怡牧師是我的偶像,他堅持改革宗神學,但他並沒有在中國打造基督教的社會、基督教的文化、基督的政治。反而他宣告準備受苦,向世界宣告一個跟這世界格格不入的基督教理想。他是預備受苦的,他是受苦神學。
董:院長提到華人教會往前走的時候,其實我們過去傳統的活化非常重要,特別是苦難這一塊。我想到,帖撒羅尼迦前書第三章,保羅對帖撒羅尼迦教會說:「我們在你們那裡的時候,預先告訴你們,我們必受患難,以後果然應驗了,你們也知道。」在我們的信仰看到的不是得勝主義,基督徒也無法按自己的旨意來塑造這世界,而是要有因著與這世界有所不同,而付上代價的心志。
董:在結束之前,院長最後想要說什麼?
梁:我是個樂觀主義者,對未來總是不太悲觀。不論這世界或香港眼前有什麼挑戰,或是基督教漸漸變成少數派,但我認定福音有改變生命的能力,耶穌基督能夠,使得我們不會一直陷入絕望,陷入虛空主義的觀點。基督徒有時不要看太遠,應該說看最遠就看今天就算了。看最遠是要有永恆的目光、有末世的心態,之後就盯著今天我們能做什麼事情就夠了。不然有時候想未來幾年的東西,會越想越悲觀。最後,這幾年引導我的一個想法就是,對目前我做聖靈跟聖經,讓我知道什麼是對的事,但我不太思考對的後果,後果由上帝來負責吧,這樣就可以憑信心繼續走下去。
董:謝謝院長提醒我們回到神的話語跟聖靈的引導,問對的問題及問主什麼是對的事。至於那對的結果是在上帝的手中。保羅在帖撒羅尼迦前書第一章開始也提到:「因信心所做的工夫,因愛心所受的勞苦,因盼望我們主耶穌基督所存的忍耐。」非常能夠呼應院長最後講的這些話。
相關資源:
1.《改變中國》(To Change China: Western Advisers in China, 1620-1960),史景遷(Jonathan D. Spence)
2.《世俗時代》(A Secular Age),查爾斯泰勒(Charles Taylor)
文字記錄:洪楷明弟兄
文字編輯:呂昀嬪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