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98 台灣神學院蔡慈倫院長:重返福音的新講道學
嘉賓:蔡慈倫院長(台灣神學院)
主持:董家驊牧師
董:今天邀請臺灣神學院的蔡慈倫院長,與我們談什麼是「新講道學」。牧者和信息宣講者,該如何重新思索講道的目的、內容和形式,以更深的理解講道者的呼召,並學習有效地與受眾對話和溝通。
將講道學帶進臺灣神學教育的負擔
董:請院長簡單分享研究和服事的旅程,是怎麼走到在神學院教講道學?甚至是研究講道學?
蔡:我在淡水長老教會長大,這也是馬偕在北台灣設立的第一間教會。我是第二代基督徒,從小在祖母和母親的帶領下,教會生活成為習慣的信仰經驗。但自己生命的重生,接受耶穌基督成為個人的救主,是在高中十七歲那年。平常在教會固定參加禮拜,甚至教兒童主日學。在一次禮拜中,母會牧師分享當初怎麼被上帝呼召時,我也感受到上帝的呼召。高中時期,在思考人生未來要做什麼?我問神:「如果祢這麼愛我,我可以為祢做什麼?」那時最羡慕的是當牧師,大學畢業後,就迫不及待到臺灣神學院讀書。班上將近三十位同學,當中兩位最年輕的,都是大學畢業就來讀神學院。
三年道碩後,首先回到母會當團隊牧師,主要工作是在淡江大學及真理大學做教育傳道,對內工作是訓練主日學老師。一年後,主任牧師決定他的呼召告一段落。我離開母會到臺北獨立牧會,在兩年獨立牧會中成為牧師。一個偶然的機會,回到台神參加馬偕講座,當年邀請普林斯頓神學院 Richard Osmer 教授。講座中問了幾個有關基督教教育的問題後,教授在休息時間跟一位老師說:想認識剛才問問題的那個人。教授問我:「有沒有考慮來國外讀書?」我說:「沒有,我要去牧會。」一年之後,介紹我的神學院老師高天香,當時是台神的宗教教育和基督教教育的老師,突然問我:「有沒有跟Osmer 教授聯繫?」我說:「沒有,獨立牧會太忙。」當時老師很不高興,覺得這麼好的機會,為什麼沒有認真考慮,之後我就開始為此禱告。我的學習過程中,多次開始都是老師認為我可以走這條路,然後我就認真去想,也很感謝教會小會的祝福,所以我同時牧會,同時預備考托福。
牧會三年後,我到普林斯頓神學院讀神碩。一開始的興趣是牧會學,因為之後要回臺灣繼續牧會。快畢業時,有兩位教授問我:「有沒有想要繼續讀?」我說:「沒有,我要回去牧會。」但也因這個邀請,我就開始禱告。在讀牧會學時,有兩條路很感興趣,一是宣教學。年輕時很想當宣教士,一直讀戴德生的故事,大學的時候也很受感動,曾經跟戴繼宗院長講這件事。另外一條路是講道學。我很訝異的發現,原來講道學是一門學問!以前在神學院,因為沒有專任的講道學老師,所以在讀牧會學那年,有好幾堂課是修講道學。過去學講道學,就是請一位資深、被公認會講道的牧者到神學院分享,期末每人上臺講一篇道,這位老牧師給你一些建議。我心中有種感動,既然講道學是一門學問,為什麼沒有人把它帶進臺灣的神學教育?有沒有機會能把它帶回來?當時沒有想很遠,所以在講道學這條路轉了好多彎路。
董:院長剛才講到轉了很多彎路,但聽起來卻覺得特別巧合。在十七歲聽講道時,感受到上帝的呼召,繞了一圈上帝帶妳讀講道學。另外,老師真的可以在學生生命中,扮演很重要的角色。好多不同的老師,在不同的時候問妳的問題,都跟妳原本想的方向不太一樣。很多時候,上帝透過長輩不經意的一句話,或是出於關心和鼓勵,就讓我們人生,走上我們不曾想過的路。
「新講道學」運動恢復福音的重要性
董:提到講道學,想到院長的《當代基督教講道學》。因為院長是第一位在華人教會中,有系統的寫關於「新講道學」。請院長簡單介紹什麼是「新講道學」?
蔡:要改變一個世代的神學教育,要從教科書著手。剛從美國回來時發現,沒有教科書的教學是很困難。「新講道學」是一個運動,就像教會歷史許多的運動,雖然會說是在哪一個時間點,但常常經過一段時間的醞釀,例如:宗教改革,1517年馬丁路德張貼95條大綱,但教會改革的呼聲從中世紀已經開始。「新講道學」運動,一般把它定義在1970年代由多股力量而成,因講道學是集所有神學教育之大成,任何學科的改變或更新都會帶來影響,例如:聖經學和神學重新意識到自由神學,對北美教會講臺的影響而有一股回歸。也包括當代溝通學,對溝通有新的理解,而聽眾變得重要。其實這從巴特或是更早的蘇格蘭神學家Foster開始,回歸到福音神學。所以「新講道學」是經過一段長時間,匯集不同學術領域的更新之後而成。「新講道學」從一開始,就是神學運動,重新恢復福音的重要性。
「新講道學」對應到「舊講道學」,但「舊」指的是60、70年代北美的狀況,當時是一段非常動蕩不安的時期,從黑人人權、女權、墮胎、同性戀,甚至反戰。在動蕩不安的社會中,講臺是有危機的。當社會議題很多時,講臺幾乎都在處理這些議題,背後有個很重要的神學影響是「社會福音」。這影響下,講臺有兩個東西常常不見:一是聖經不見,當所有焦點都放在社會議題,呼籲人們參與社會世界的改革,甚至主張只靠著人的努力,可以在地上建立上帝的國。所以當時的神學家、聖經學者、講道學者,會提倡要恢復以聖經為根據的講道;第二,當聖經不見時,福音也會不見,「新講道學」是重新回到講道要宣講福音。福音就是把上帝做什麼?上帝的心意?上帝的應許?講清楚。而福音相對的概念是律法:人做什麼?所以新講道學根本上是一個神學運動,其背景是很多的講臺已經變成叫人去做事,一群傳道人都變成律法代言人,但那就是我們把人不可能做的,一直叫人去做。這是神學及聖經的運動,重新把聖經跟上帝放回講臺中心,之後才會講各種理論。如果沒有把聖經跟上帝放回講臺中心,很容易以為只是一股花俏的理論,其實不是的,它的本質是神學跟聖經運動。
董:謝謝院長釐清它的起源,與它回應的關聯是什麼,而不是立刻跳到「新講道學」的方法跟技巧。60年代北美的處境,非常像今天的華人教會,都在很動盪的世界。講道者或聽道者,很多時候希望講臺的人夠告訴我們具體的做法。但馬上強調人要做什麼的時候,上帝變成背景,甚至講道者宣講的內容只是好的建議,而不是好的消息。那老師覺得「新講道學」運動,對今天華人教會的意義是什麼?
蔡:日光之下沒有新鮮事,現在北美的政治情況,墮胎議題重現,甚至多了種族議題等等,歷史好像又重演。這幾年戰爭、種族、貧富不均的議題,甚至當時無法想像的疫情。有時候會擔心我們的講臺,是否也在一股又一股強調教會增長和教會復興的潮流中,太多人的工作,而輕看上帝的工作?聖經和神學在講臺上是怎麼被使用?我們還傳講福音嗎?還是我們只是在進行道德勸說,或牧者的人生哲學分享。這都值得華人教會的傳道人來思考,
新講道學看重聽眾在講道中扮演的角色
董:請院長介紹「新講道學」不同流派的策略或做法,有哪些可供參考?
蔡:一般的講道學有兩個基本元素:內容和形式。內容是指怎樣處理聖經和詮釋聖經,在這段經文當中,有沒有把上帝的心意和作為講出來,然後神學是否純正等等。「新講道學」另一部分確實跟方法相關,但在各種不同的學術影響下,它會多一點的把焦點放在形式(form)。形式不只是講章的結構,而是當你知道要說的內容之後,要找到合適的方法把福音傳出去。我們知道福音很好,但必須要用對的方法傳遞。如果用錯方法,人們會對福音的內容產生質疑,甚至是誤解。這背後有好幾個元素,例如:溝通學,成功的溝通不是我說什麼,而是聽眾接收到什麼。所以「新講道學」花很多時間在講形式。60-70 年代的美國,講臺上比較流行三點式講道。今天很多華人教會也是,它已經成為一種典型。三點式講道就是,一開始把重點告訴你,有時候題目唸出來,信息就出來一半。接著是一、二、三點證明給你看,中間穿插故事讓理性和感性兼具。但「新講道學」的聖經學學者會問:聖經是一本非常豐富的文學題材,所有的經文都適合用三點式嗎?詩篇適合嗎?故事適合嗎?例如讀莎士比亞的詩,直接分成三個重點就不合適。因為好的故事不會告訴你一、二、三個重點。
文學批判學對「新講道學」帶來很多新的眼光,每種文學題材都有它的遊戲規則,詩篇、故事、天啟文學、書信都有各自的遊戲規則。形式不只是派別論,而是不同的經文適合用不同的容器來承載,讓內容做最好的傳遞。用容器來做比喻,例如:喝咖啡、茶、紅酒可以都用同一個杯子,但如果用對的容器來承載,會呈現相得益彰的美。所以講道學者在處理形式時,比較多是在溝通、修辭,還有對經文的處理上。「新講道學」很看重聽眾,在講道當中所扮演的角色。舊講道學中,牧者好像是唯一知道真理的人,擁有所有的權威,這會表現在牧者的論述方式、用語、肢體語言和聲音。講道變成牧者高高在上,上對下。60年代也是後現代的開始,其中的特質就是對權威開始反感。70年代 Fred Craddock常被認為是「新講道學」始祖,他本身是聖經學老師,寫過《如一個沒有權威的人》(As One Without Authority),成為「新講道學」的重要代表作。書中提到,講道和講道者就像一個沒有權威的人。後現代的聽眾,想要更多的被邀請和參與在講道旅程,不是被動的接收講道者的結論。帶領聽眾一起探索,牧者當初跟這段經文摔跤的過程,及怎樣得到這個結論,而不是只把結論告訴我。這是後現代人想要參與的特質。三點式講道法是用邏輯的演繹法,一開始把結論告訴你,然後一、二、三點告訴你我如何得到這個結論。但是有另外一種更能邀請會眾參與,就是歸納式的論述方式。一開始沒有告訴你結論,在講道中透過設計和安排,一步步帶領會眾到最後的目的地。在後現代文化之下,「新講道學」可說是對舊講道學溝通方式的反思跟反動。
董:剛才提到兩個重點,第一個是對形式的看重,麥克魯漢(Herbert Marshall McLuhan)說過:「the media is message」溝通管道本身就傳達一些資訊。當我們知道這個資訊是什麼的時候,就應該去想用什麼管道傳達,詩、故事、敘事,還是使用三點講道的方式。第二,過去看重講道者講的內容,現在看重聽眾的參與。有次我問萬力豪牧師講道的秘訣是什麼?他回答:我常在想傳統講道是告訴你「應該」如何,但我更多想試著引起聽眾的共鳴,讓聽眾覺得「我也是」;然後才帶領聽眾進到經文的脈絡,看到在這樣的處境下,上帝有什麼話要說?有什麼作為?
重新思考講道的目的乃是轉化生命
蔡:「新講道學」重新思考講道的目的。舊講道學認為講道的目的是教導,這是我們平常對講道的理解,甚至被汙名化,美國的青少年會跟父母說:「Don’t preach to me(不要再對我講道)」。在日文講道寫成「說教」。過去的講道可能受啟蒙運動影響,對講道的理解就是教導,我是老師你是學生,學生被動的接受老師給的東西。但「新講道學」會問:講道只是教導嗎?其實講道是為了轉化人的生命,是宣講福音。而福音是上帝的大能,能力會帶來改變,不只是說一段信息而已。其次,講道的目的是什麼?是轉化生命,而且不只是轉化聽眾,也要轉化講道者。如果講道者在準備信息時,沒有進入經文的世界去經歷話語帶來的轉化,講道中很難帶出同樣的轉化。
女性講道者掙扎於找到屬於自己的聲音
董:少有女性被神感動後,第一個想法是當牧師。以男性講道者為主的華人教會,女性講道者的挑戰是什麼?優勢是什麼?
蔡:在成長過程中,教會裡都是男性牧師,但宗派裡有女牧師。女牧師是我們要面對的趨勢,現在大多數的教會,女信徒比男信徒多。我們學院這幾年,女同學也比男同學多。讀道碩的姐妹越來越多,姑且不論是否預備好,但這是教會必須面對的情況。
在北美接受講道學訓練,我覺得西方的女傳道和女牧師,也經歷過很辛苦的歷史。在華人教會,許多女傳道人沒有所謂的講道母親,只有講道父親。在生命中缺乏榜樣,需要比較辛苦的去揣摩,所以早期許多女牧師的講道,比較像男性或中性。在各行各業已有許多女主管,但在教會當中還須要去揣摩。在女性講道主題的研究中,我喜歡用聲音當做比喻:女性必須找到屬於自己的講道聲音。過去有機會在不同教派的神學院教講道學,許多教派中到現在還沒有開放按立女牧師,也在不同場合看到許多女性傳道人的眼淚。她們真的感受到上帝的呼召,要成為上帝話語的僕人,但教會好像還沒預備好接受這樣的講道聲音。甚至教會拿新約聖經的背書,要求女性在教會中要安靜。我們要怎樣理解這段經文?
教會歷史中,確實有女性講道者,只是她們的名字和影響力被掩蓋下來。歷史的英文是history,拆開成為his story(他的故事),her story(她的故事)不見了。曾經在教書時按教科書,把偉大的講道者的名字唸出來,有位女同學問:「為什麼都沒有女性呢?」當教會歷史裡,女性講道的聲音被埋沒時,我覺得好多工作可以做,重新記錄女性講道者的奮鬥史。期待未來可以看到臺灣不同的教派中,如何去欣賞和鼓勵女性的講道聲音。保羅在哥林多前書提到「女人不可没有男人,男人也不可没有女人。」兩種聲音都很重要。我常笑說我們都是在單親家庭長大,只有爸爸沒有媽媽。幾年前有本書提到,為什麼要按立女性牧師?因為孩童在成長過程中,同時有男性和女性的教會領導者,這樣長大的孩童的整體發展比較健全。對自己也更有自信,而且懂得如何對待不同性別的群體。從福音的角度,上帝造男也造女,上帝的呼召不因性別而限制。教會未來怎樣讓一群感受到呼召,做上帝話語僕人的姐妹們的講道聲音能夠被聽見?未來神學院在這點上能突破,希望教會也能跟進的時候,將可以看到一個在福音轉化下的教會跟神學院,重新恢復上帝對我們的計畫。
董:在新約「講道」可能是指先知講道。在舊約,上帝把話語賜給許多女先知,讓她們對那個時代來宣講。當我們在閱讀和理解聖經時,可以同時從舊約和新約來分辨和查驗,上帝的心意到底是什麼?院長也提到,當我們成長背景缺乏學習的榜樣時,的確很辛苦。作為男性講道者,雖然有很多的榜樣,但還是有很困惑的時期。二十歲第一次佈道會時發現,我講話的方式很像從小聽到大的主任牧師,不論是用詞、語助詞或口氣。在北美牧會時,也被另外的牧者影響,包括:陳逸豪牧師和唐崇榮牧師。有段時間很喜歡聽凱勒(Timothy Keller)牧師講道,每次試著效法他講道的方式,都是失敗收場。自己在臺上,不知道我是誰。有這麼多的榜樣都會困惑,找不到自己的聲音。後來才發現,真的需要找到上帝給你的聲音。一開始學習時是需透過模仿,就像小孩通過模仿,慢慢找到自己的聲音。作為男性講道者尚且這麼辛苦,女性講道者在摸索的過程中會更辛苦。在過去這段時間,各地華人教會慢慢有女性講道者出現,對年輕一代的傳道人來說,有更多元的典範可以學習,並且在這當中找到上帝給予,且屬於她們自己的聲音。
蔡:你的分享道出許多男性講道者,也在找自己的聲音。我印象很深刻,小時候在聽某位牧師講道時,發現這位牧師臺下講話不是這樣,但一上臺來就變成一種「牧師聲」。最近有位學生的父親是牧者,他的講道語氣也跟他父親很像。在神學院一個學期的講道學課程,有沒有辦法教學生講道?我覺得是也不是。因為影響神學生講道更深遠的,是他從小熟悉的講道父親或母親。透過你的分享我非常同意,男女傳道人都一樣,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要經過不斷的修正,我們以為這是我們的聲音,但在成長的過程中,又再一次的被挑戰說:「這個不是你的聲音。」在這個過程中,女性確實更辛苦。因為,這個聲音包括文化能不能接受? 第二,文化對女性的刻板印象跟期待。甚至在成長過程中,很多女性已經不太敢表達自己的聲音。曾經有位女性講道者:對一個女性講道者來講,如果妳可以勇敢的說出妳的看法和聲音的時候,表示開始邁向成熟,但這只是一個開始。用這個角度來講,男性牧者也適用,因為文化加在男性的期待、刻板印象、淚不輕彈,導致有些男性沒有辦法真的說出他的聲音。他需要模仿一個他認為更有魅力、說服力和權威的聲音,借別人的聲音做自己的聲音。所以男女牧者所面對的一樣,這也是需要一輩子不斷的探索跟尋找的。
董:作為一個講道者,期待我們常聆聽上帝的聲音,以至在眾多聲音中,找到上帝賜給我們的聲音。
相關資源:
- 《As One Without Authority》,《如一個沒有權威的人》, Fred B. Craddock
- 《當代基督教講道學》,蔡慈倫
文字記錄:洪楷明弟兄
文字編輯:賴威慈姊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