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EP167 印尼瑪瑯聖道神學院曾衡揚老師:華人文化是負擔還是祝福?
嘉賓:曾衡揚老師(印尼瑪瑯聖道神學院)
主持:董家驊牧師
從英語的環境到對華人事工的負擔
董:今天很高興邀請到在印尼瑪瑯聖道神學院的曾衡揚老師。請老師簡單介紹一下你自己服事的旅程,還有你是怎麼走到今天在印尼這間神學院來教書的。
曾:謝謝董牧師的介紹。我是新加坡人,從小接受英語教育,因此比較習慣也傾向使用英文。感謝主讓我能在一個華人教會裡成長、信主、受洗,然後在那裡服事。不過,因為我語言以英語為主,所以大學時我選擇去美國留學,畢業回來後對華文一竅不通。當時,我面臨一個抉擇:是繼續留在華人教會服事,還是轉到一個以英語為主的教會。但上帝呼召我要繼續在華人教會服事,教會也肯定了我要全職事奉這個呼召,就派我去讀神學。我讀的神學課程都是英文的,因為我比較熟悉英文文化。其實,我在讀中學時不太喜歡中文,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麼上帝把我放在華校,但這也讓我有機會接觸中華文學,更了解中華文化。
因為個人興趣和方便,我並未真正立志委身於華人事工,甚至還曾禱告祈求上帝允許我不在華人圈中服事,而是去英語教會牧會。然而,很奇妙的是,在我讀神學時,有兩位老師——一位美國老師和一位紐西蘭老師——他們都是宣教士。上帝透過他們引導我進入華人群體,從事培訓工作。那時候,上帝慢慢地轉變我的心,讓我願意從事華人事工,特別是華人神學教育。
董:曾老師你提到你是在新加坡長大,接受英語教育,包括神學都是在英文的環境讀的,可是因著這兩位西方宣教士你開始對華人事工開始產生一些負擔。這其實是蠻大的一個改變,這個過程是什麼樣的?
曾:我也不能夠解釋。當我在華人群體當中做宣教門訓的時候,上帝就讓我感到這個的負擔。雖然新加坡華人跟其他國家的華人有不同,但是我們有很多共同點。我是華人,慢慢地就受到感動,我更要去在乎華人界的需要。新加坡有很多華人,但華語事工比較少。
董:老師現在是在印尼事奉,你又是怎麼樣從新加坡到印尼的?
曾:上帝很奇妙。我本來是在英語教會牧會的,上帝派我到印尼一間雙語教會服事。我就「被迫」一個月要用中文講道一次,那是我第一次用中文講道,所以那時候非常的掙扎,我把我的講章全部都用中文打出來,但是我都不能夠讀。感謝主,那裡有很愛傳道人的會友,特別有一個姐妹是位華文老師,她就教我,慢慢地我也開始用中文講道。
在那裡牧會大概三年的時間,上帝就透過瑪瑯聖道神學院邀請我跟我的太太,一家人過來這裡做華人事工。上帝預備好了我的心的時候,我就接到了這個邀請,我相信這是上帝要帶領我們。我們就在2013年來到了瑪瑯聖道神學院。
董:這其實是一個過程,從你在新加坡長大,後來對華文的牧養好像有一點敞開,上帝把你放到一個雙語服事的環境,需要開始操練華語的牧養,接著又收到印尼瑪瑯聖道神學院的邀請做華文事工。所以老師2013年就來到了印尼。
印尼華人教會兩種型態的挑戰與潛力
董:印尼對全球的華人教會來講普遍是又熟悉又陌生。熟悉在於,當我們講到宣教的時候,我們都會提到印尼是全球穆斯林人口最多的國家,包括在台灣、香港、新加坡,我們也會接觸到許多印尼來的移工或者是印尼的華僑。陌生在於,就像我2024年到印尼事奉,我才好好地、重新地認識印尼的華人教會。
曾老師從2013年到現在將近十一年的時間,中間去了美國讀博士然後再回來,這十一年你從一個外來者的角度進到印尼當中來做華文的事奉,你可不可以跟我們介紹一下你眼中的印尼華人教會以及他們所面對的挑戰跟潛力是什麼呢?
曾:這是一個相當複雜的問題,也是許多學者特別關注的議題。印尼華人教會面臨的問題,可能是其他國家華人教會所沒有或不需要面對的。一般海外華人教會都會面對身分、文化和使命的問題,但在印尼,由於特殊社會歷史背景,這些問題變得更加嚴重。特別是三十多年前的排華運動,使得印尼華人教會在「印尼化」與「華人化」之間面臨巨大張力,從而產生了兩種形式的華人教會。這兩種傾向之間,我們既看到了印尼華人教會的挑戰,也看到了它的潛力。
第一種所謂的「印尼化」的華人教會,傾向於建立一個多元種族、多元民族的教會,雖然華人占多數,但教會中也有其他民族的印尼人。這些教會的重點是融入印尼文化,推動現代化,因此對華人文化的處理相對簡略,也不太注重將聖經與華人文化結合。印尼化華人教會的挑戰在於如何維持一個以華人為主的多元文化教會,並明確華人在教會中的身分定位。
然而,這也是他們的潛力所在。因為過去的排華運動,華人被迫融入印尼社會,這些教會選擇了印尼化。他們的成員大多不說中文,強調現代化,並以印尼本土人為宣教對象。這些華人帶著強烈的宣教使命,將福音傳給許多印尼本土人,這是一大潛力。過去華人教會來到印尼主要是為了華人宣教,但這些教會的宣教對象已轉向印尼本土人,這對於傳福音的工作至關重要。上帝允許印尼化的華人教會,是為了傳福音給印尼的本土人。許多印尼本土人因著這些福音事工認識了耶穌,並加入了教會,這是非常值得感恩的。因此,印尼化華人教會的潛力在於如何保持這種國際化的宣教使命。
另一種形式是「華人化」的華人教會,他們強調保持華人文化和基督教信仰的結合。當然我們都知道基督教的信仰對任何一種文化都有一些的張力。然而,這種張力在過去的排華運動中變得更加顯著。當時的政策邊緣化了華人文化,強調以印尼國家為中心的文化,導致華人化的教會難以處理華人文化和基督教信仰之間的關係。直到1998年,華人才開始能夠公開討論文化問題。因此,華人化教會面臨的主要挑戰是如何維持下一代的華人文化傳承。由於印尼化的趨勢,許多年輕華人不再說中文或家鄉話,對華人文化也感到陌生。這使得華人化教會面臨生存的問題,如何保持下一代的華人文化身分,成為他們亟待解決的課題。然而,華人化教會的潛力在於他們能夠更好地針對印尼華人傳福音。一般來說,印尼華人多信仰孔教、佛教或道教,並排斥基督教,認為它是西方的「洋教」。因此,華人化教會的潛力在於如何將華人文化與基督教信仰結合,把福音處境化並將福音傳給這些印尼非信徒的華人。
我們談到印尼華人教會的挑戰與潛力時,會發現這兩者其實針對兩個不同的對象:一是印尼本土的印尼人,二是非信徒的華人。這兩種對象都很重要,都需要我們的關注。華人化教會目前面臨的是一種危機,因為三十三年的排華運動在華人社會中造成了巨大的鴻溝,許多年輕人對華人文化並不熟悉,甚至教會自身也在摸索華人文化與基督教信仰之間的關係。這是其他海外華人教會所沒有的問題,因為沒有哪個地方有過這樣長達三十三年的文化空白期。
董:這段歷史與印尼的特殊處境有很大關係。大概在1960年代後期,當時的印尼政府禁止講華語,華人甚至需要把自己的姓氏改成本地的姓氏。在這樣的政策下,整整一代華人是在去華文化的環境中長大的,他們的華文基礎幾乎為零。
當然,其他海外華人教會也面臨下一代語言的挑戰,但與印尼的情況有所不同。印尼的國家政策在三十年間使得整整一代華人的華文基礎為零。在這樣的背景下,曾老師提到,華人教會發展出了兩種形態。第一種是印尼化的華人教會。他們的挑戰在於如何在以華人為主體的同時,保持多元文化的氛圍和包容度,並對外敞開。然而,這樣的教會也有其潛力。因為他們已經在某種程度上幾乎徹底印尼化,所以在向印尼本地族群傳福音時,具有巨大的優勢。他們已經花了三十年的時間去適應印尼社會的現代化進程,這個過程本身就是他們的挑戰,同時也是他們的機會。
另一種是華人化的華人教會。他們希望保持華人身分和華人的根,這本身是一個巨大的挑戰。因為經過三十年的文化斷層,他們的下一代是否能講華語都是一個很大的問號。在這樣的處境中,他們仍舊希望保持華人身分的根。如果堅持使用華語,可能會面臨很大的痛苦和掙扎;但如果不用華語,那又如何保持華人身分呢?這是一個大家都在掙扎的問題。但曾老師也提到,華人化的華人教會有一個很大的潛力:印尼有上千萬的華裔人口,其中大部分並非基督徒。華人化的華人教會面對的是一個廣大的未聽聞福音、未接受福音的群體,這正是他們的機會。
我總結一下這一段:無論是印尼化的華人教會還是華人化的華人教會,面對的挑戰都很類似,主要是對內的挑戰。印尼化的華人教會的對內挑戰是:在以華人為多數的情況下,如何保持多元文化的氛圍和包容度;而華人化的華人教會的對內挑戰是:如何在年輕一代已經不一定會講華文的情況下,仍然保持華人教會的特色。曾老師剛才提到,他們的機會潛力都是向外的。印尼化的華人教會的機會和潛力在於向印尼本地的族群傳福音;華人化的華人教會的潛力則在於向印尼廣大的華人群體、未聽聞福音或未信主的群體傳福音。這其實也是各地教會的共性:當我們從內向的觀點出發時,看到的大多是挑戰;但當我們從福音宣教的視野來看時,不同形態的教會都有其存在的價值和潛力。不知道老師對這段內容還有什麼想要補充的嗎?
印尼華人教會因秉持基督的愛彼此扶持
曾:這種講法和想法可能是一種常被忽略的概念,特別是在華人化的教會中。因為華人化教會經歷了三十多年的排華運動,現在他們的反應可能是反彈到另一個極端,過度強調保持華人身分和華人文化。這可能會讓他們忽略了上帝給華人教會的使命是向外而不是向內。當然,這兩者不可能簡單地分割,我們不能只關注內部而不關注外部,更重要的是我們如何定位自己的身分。
作為旁觀者,我們應該體恤我們的弟兄姐妹面對過去這些不公平待遇以及當下的困境。當你的文化被壓制時,你會思考自己的身分是什麼,這種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因此,我認為我們必須允許甚至鼓勵華人化的教會繼續存在和發展。
聖經教導我們,所謂的「強者」應該照顧「弱者」。印尼化的教會在數量上占多數,而現在一般的態度是讓華人化的教會自己尋找方法來維持華人化。但我認為,如果印尼化的教會能夠支持華人化的教會,這將是非常重要的。為什麼呢?華人化的教會面對的是一個主流文化問題,歷史的主流傾向是貶低華人文化,過去的排華運動就是證據。所以,如果印尼化的教會能以耶穌的心為心,去幫助並維持華人化的教會,這不是出於種族中心主義或民族中心主義,而是出於基督的愛,去幫助那些所謂受屈或弱小的弟兄姐妹。
華人化教會現在面對的一個重大問題是:我們應該如何幫助這個教會。這不僅僅是為了民族主義,而是為了福音的緣故。我們應該思考如何建立華人教會,如何引導印尼的華人信主,如何培訓他們並幫助他們成長。
董:當我們談到印尼化的華人教會和華人化的華人教會時,我想分享一些我對印尼華人教會的觀察,請老師指正。事實上,無論是印尼化的華人教會還是華人化的華人教會,五十歲以下的這一代人,主要使用的語言都是印尼文。所以,我們討論的重點並不是教會使用的主流語言是什麼,而是教會的心態,以及對身分認同的態度。
對印尼化的華人教會來說,他們可能覺得不一定需要保持華人教會這個身分,而是要面向整個印尼社會。而對華人化的華人教會來說,雖然他們的主流語言也已經是印尼文,但在心態上,他們可能認為華人的文化背景和歷史根源非常重要,不能完全丟棄。我這樣理解正確嗎?
曾:當然,身分與文化是緊密相連的。無論是在印尼化的華人教會還是華人化的華人教會中,如果你問每一個華人「你是不是華人」,他們都會回答「我們是華人」。即使是那些不強調傳統華人文化的印尼化華人也會這樣回答,因為這是他們每個人的身分,與他們的文化息息相關。問題在於,文化本身並非中立的,我們需要謹慎對待。當我們要求華人化的教會不要過度強調華人身份和華人文化時,我們其實不是叫他們去找一個中立的點,或是呼籲他們放棄華人文化,傾向印尼文化。換句話說,這是一個關於身分和文化選擇的問題。文化不是中立的,而是一種選擇。所以,問題不在於是否有沒有華人文化,而在於選擇哪種文化。因此,印尼化的華人教會需要明白,印尼化本身也是一種文化選擇。
如何看待「華」(Chineseness)的概念
董:所以對兩方都是一個提醒,我們沒有所謂的中立文化或者是完全客觀的文化,我們其實每一個人每一個群體我們都已經帶著先存的文化,只是我們有沒有意識到而已。
那我們究竟應該如何理解所謂的「華」(Chineseness)這個概念呢?當然,「Chinese」這個英文單詞本身有多重含義。它可以指一個國家,也可以指一個族裔,還可以指一種語言,甚至可以指一種文化。然而,在我們的討論中,「Chinese」並非指國家的概念,而是指族裔、文化以及語言。那麼,我們應該如何正確看待這個所謂的「華」(Chineseness)呢?請老師分享一下你的想法。
曾:這是一個許多學者關注的問題,特別是「Chineseness」的定義究竟是什麼,以及誰有權來定義這個概念。我們今天沒有足夠的時間來深入探討這個問題。對我來說,簡單來說,作為基督徒,我們應該如何理解和看待這個「Chineseness」的概念呢?我們的主要身分是基督徒,因此,基督化的文化才是我們應該重視的。然而,什麼是基督化的文化呢?我們需要思考聖經與我們的文化之間的關係,思考如何讓上帝的話語來引導我們,如何在我們的文化中實現聖經的教導。但這本身是一個相當複雜的問題。
對我來說,基督徒華人必須以基督徒的身分為核心,而不是以任何一種文化為中心。所謂的「雙重身分」(Dual identity)指的是我們既有基督徒的身分,也有民族的身分。但這兩者之間,基督徒的身分是首要的,我們的民族身分必須歸納在基督教身分之下,讓福音和聖經的話語來塑造我們如何看待我們的文化。從這個角度來看,如果透過上帝的主權來理解這個問題,我們會發現,作為華人,這本身就是上帝賜給我們的一種恩賜(Gift)。我們的華人身分是上帝所賜的一個福分。如果這是出於上帝的,那麼我們必須思考上帝賜給我們這個身分的目的是什麼?提到身分和目的,就不可避免地會聯想到使命(Mission)。所以,我們會問:我為什麼在這裡?我的存在是為了什麼?我是誰?這些問題都與我們的使命、目的以及人生的意義緊密相關。
作為基督徒,我們的使命是傳福音,擴展神的國度,遵守上帝的話語,活出一個基督化的生命。當我們談到華人文化的目的時,我們首先必須看到的是,這是一個恩賜,是上帝賜給我們的恩賜。那麼,作為華人,我們應該做什麼?我們能做出什麼貢獻?
董:老師提到,我們很多時候似乎很糾結於什麼是「華」?誰是「華」?這個問題。當「華」成為我們的身分認同來源時,甚至可能成為人與人之間衝突的根源。那麼,誰來定義「華」呢?我的定義是正確的,還是你的定義才是主流的呢?我在讀一本書時得到了一個靈感。社會學者Benedict Anderson寫了一本書,名為《想像的共同體》,英文書名是《Imagined Communities: Reflections on the Origin and Spread of Imagined Communities》。他提到,人類的國族身分認同,用我的話來說,是真實的,但也是暫時的。真實的是,它確實在歷史脈絡中發生了。當我們今天談到「華」時,我們確實有這樣的血緣,長得這個樣子,有這樣的文化和飲食習慣,所以它是真實的。然而,它也是暫時的,因為人類的想像力會隨著時代和歷史事件的推進而產生新的內容。因此,「Chineseness」(華)其實是一個真實而暫時的概念。
老師提到,如果我們從基督信仰的視野來看,我們就不會把「Chineseness」作為我們的核心身分來定位自己。因為如果我們要把身分定位在某個事物上,我們不會希望定位在一個暫時的東西上。正如羅馬書十一章36節所說:「萬有都是本於他,藉著他,也歸於他。」所以,基督才是我們身分認同的錨。
那麼,我們應該如何正確看待「華」(Chineseness)呢?其實從福音的視野來看,我們並不需要否定它。一個更好的理解可能是將其視為一種恩賜。在聖經中,恩賜是用來建造彼此、回應使命的。我很喜歡老師剛才提到的,當我們把「華」視為一種恩賜時,這也與老師分享的印尼華人教會的兩種形態相呼應。無論是印尼化的華人教會還是華人化的華人教會,他們都領受了獨特的恩賜,能夠向不同的群體見證福音。
當我們從這個角度來看時,我們就不需要糾結於身分的定義,也不需要在不同身分之間做出二選一的選擇。相反,我們應該看到這些恩賜如何將我們連結在一起。在這個時代,每一個群體、每一個不同的恩賜組合,都有上帝特別的心意。我們的重點或許不應該是去證明我們領受的恩賜是最好的,而是去看到並珍惜我們所領受的一切。正如以斯帖記四章14節所說:「焉知你得了王后的位分,不是為現今的機會嗎?」
曾:我覺得剛才提到的一點非常重要,我們應該鼓勵印尼化的華人或印尼的基督徒允許華人保持華人文化,不僅要允許,更要鼓勵。因為這是我們的文化。我們華人不會去說一個爪哇人不應該保持他的爪哇文化,但根據印尼的歷史,華人不能保持華人文化的這種心態是非常普遍的。因此,從歷史進程來看,我們更應該去鼓勵華人保持華人文化。
這並不是因為我們要強調民族中心主義,也不是因為我們要區分誰是真正的華人、誰不是真正的華人,這些其實並不重要。因為作為基督徒,我們的身分是以基督為中心的。然而,我們必須允許並鼓勵華人保持華人文化,因為過去的排華,更重要的是為了宣教,為了向印尼的華人傳福音。
董:謝謝老師的提醒,換位思考確實能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這個問題。老師剛才提到,在台灣和香港這樣的社會中,我們也有許多外來移民。當地的教會開始意識到建立針對不同群體的教會的重要性。因為如果你邀請這些移民來到所謂的本地人教會,他們可能很難融入。然而,當我們為菲律賓人、馬來西亞人、印尼人等不同群體建立專門的教會時,他們會更容易聚集在一起。
在台灣和香港這樣的社會中,我們大概不會要求這些地區的印尼教會全盤否定他們的印尼文化根源,而變成和本地教會一模一樣。相反,我們的主流文化應該去賦權、尊重並照顧這些在當地社會中相對弱勢的文化。
在印尼的情況可能正好相反,但用同樣的邏輯來思考,我們就能理解老師剛才講的內容。這並不是在強調華人民族中心主義,而是看到上帝賜予不同文化的美。我們也看到不同民族在社會中的歷史背景,他們的身分和文化可能長期以來被壓抑。因此,我們應該給這些群體一個空間,讓他們能夠發揮上帝賜予他們的呼召和恩賜。
向印尼華人傳福音的策略
董:我們都提到「華」對於福音和宣教來說,應該被視為一種恩賜。我想,在每個地方的華人社群中,既有共性,也有其獨特之處。今天我們主要談到的是向印尼華裔如何傳福音。老師,能否請你分享一下這些年來,特別是過去十幾年在印尼事奉時的一些體會和觀察呢?
曾:我剛才提到,由於三十三年的文化空白,一般的華人教會都在掙扎如何處境化,如何將聖經與華人文化相結合。例如:在1999年政府允許華人慶祝春節之後,很多教會不知如何面對這個問題。有些教會將春節視為一種宗教信仰,導致他們排斥春節。儘管政府允許華人慶祝春節,這些教會仍認為華人基督徒不應該慶祝春節。這是一個例子,說明當華人被允許擁抱自己的文化時,他們不知道如何處理基督教信仰與文化之間的張力,這也凸顯了「處境化」的問題。
另一個例子是,有些華人教會將「福」字視為一種與「運氣」相關的概念,所以是抵觸神的概念。然而,我會糾正他們,指出「福」字其實是一個比較中立的概念,甚至在聖經中也有類似的中立概念。我們可以從基督教信仰的角度來理解「福」字,而不應該將其視為一個不好的詞彙。這也反映出一種張力:如何處境化,讓印尼華人更深地思考如何容納華人文化,以及如何將華人文化與聖經教導相結合。
對我來說,當然有不同的方法,但如果我要向印尼華人傳福音,我會強調福音與華人文化的接觸點或共同點,從這些共同點建立橋樑。但我並不會停留在這些共同點,以避免「處境化」變成「同化」。在當代的哲學和神學中,人們比較傾向於避免同化,而我們所講的處境化與同化是不同的。我們要透過建立橋樑,用華人熟悉的語言來溝通福音文化。例如:根據我對華人文化的理解,我會強調「孝道」,因為這是華人非常重視的價值觀,不僅是華人,連回教徒也很重視孝道,但他們的孝道與儒家思想中的孝道有所不同。我會特別從儒家思想來討論孝道和道德,從華人文化談到華人的哲學,並透過這種方式建立橋樑。聖經中的箴言也非常注重所謂的仁義和孝道,這些都不是與聖經完全陌生的概念。從這些共同點出發,我們可以進一步討論華人傳統和華人哲學的局限性,帶出福音的真實性及如何補充這些傳統所不能做到的事情。例如:華人的仁義建立在什麼基礎之上?這就是我所說的「處境化」的方式。
董:我很喜歡老師剛才提到的兩點。第一點是關於「處境化」。處境化並不是指福音被當代文化或我們的文化所同化,而是要尋找福音與我們所熟悉的文化之間的接觸點。這個接觸點可以作為一座橋樑,但建立起來之後,並不是一味地順應我們所熟悉的文化,而是要看到福音如何幫助我們,如何揭示我們文化的缺陷,以及福音如何更新甚至補足我們文化的不足。因此,這不是一種被文化同化的姿態,而是一種建立橋樑的方式。
這也讓我想到20世紀非常重要的一位神學家,尼布爾(H. Richard Niebuhr),他在《基督與文化》這本書中提到,基督與文化之間的關係大致有五種類型。在華人教會的敬虔傳統中,我們過去可能比較傾向於「基督敵視文化」(Christ against culture)這種類型。這也是我從小在教會長大時潛移默化中所吸收對文化的一種態度。所以,當我第一次到美國富勒神學院讀書時,上的第一門課是由當時的校長Richard Mouw講授的「基督與文化」。當他介紹這五種類型時,我第一時間感到很困惑,因為我以為基督就是要敵視文化,就是要來挑戰華人文化以及我自己的文化。然而,隨著接觸更多相關內容,我才發現,其實每種文化中都有彰顯上帝所謂的「普遍恩典」(common grace)的地方,但同時,每種文化也都有墮落和被扭曲的地方。因此,這五種基督與文化之間的關係並非是五選一的關係,而是針對文化的不同面向,我們可能需要有不同的態度。針對不同的議題,我們可以選擇不同的方式來處理基督與文化之間的關係。
瑪瑯聖道神學院的願景與使命
董:最後一個問題我想請教老師,老師現在在印尼的瑪瑯聖道神學院任教。這是我這次去印尼才知道的,這所神學院是在1952年由一位重要的華人佈道家計志文牧師創建的,當時,他看到1949年大批中國大陸移民湧入東南亞,便立刻在瑪瑯創立了這所神學院。我覺得他當時的決定非常有前瞻性。這所神學院培養了許多影響全球華人教會的重要傳道人,包括我們熟知的唐崇榮牧師和唐崇懷牧師等,他們都是瑪瑯聖道神學院的早期畢業生。
瑪瑯聖道神學院過去一直設有華文部,但因疫情而暫時停辦。最近聽說華文部又要重新啟動了。我想請問老師,瑪瑯聖道神學院為何決定重新啟動華文部呢?是看到了什麼新的需求,還是背後有什麼更深遠的考量?
曾:我們神學院的成立與計志文牧師有著密切的關係,正是因為上帝差派計志文牧師來到印尼佈道並創立了我們的神學院,所以我們與中國的宣教士一直保持著緊密的聯繫。雖然我們在1960年代轉化為完全使用印尼語教學的神學院,並且我們的訓練對象不僅僅是華人,也包括其他印尼本土人,但到了2004年,我們的華文事工再次啟動,這次我們的服務對象是全球華人,特別是海外華人。起初,我們的目標是印尼華人,但由於大多數印尼華人缺乏足夠的華文能力去閱讀和寫作,我們就開始接待來自其他地方的華人學生。
為什麼我們一定要持續推動華文事工呢?首先,我們希望繼續從事華人的宣教工作,特別是向外的宣教。我們希望在印尼本地培養跨文化的華人傳道人。為什麼要來印尼讀神學呢?對我們來說,來印尼讀神學最重要的目的是接觸穆斯林文化以及其他宗教文化,在這樣的環境中從事神學教育。我們的神學教育是為了宣教,為了建立教會,為了培養教會的領袖。我們希望呼籲並興起更多的華人宣教士,特別是跨文化宣教士,讓他們能夠被訓練後去到世界各地,特別是那些所謂的回族回民地區。
董:謝謝老師,其實我想在印尼過去這三~五年也發生很大的改變,就我這次來印尼的時候就聽說可能過去短短幾年就有上百萬的中國大陸的專業人士來到印尼工作,所以不論是本地印尼的華裔,或者是新進講華語的華裔人口,其實都是一個廣大的福音禾場,瑪瑯聖道神學院我想它的存在很重要的是為了宣教,它本身就有印尼文的項目,現在有華文的項目,其實也是一個蠻好的環境,讓華語為主的神學生甚至對宣教有負擔的人可以住在一個全球最大的穆斯林國家,學習去理解在這樣一個文化處境當中福音的表達,以及探索宣教的可能的前路,真的非常謝謝老師。也祝福瑪瑯聖道神學院能夠在未來的日子秉持著當年計志文牧師那種時代性的眼光培育了那一代的工人,繼續培育著一代又一代上帝國度的人才。
曾:我想再補充一點,我們華文部的目的不僅是培養宣教士,我們也希望我們的學生能夠幫助當地的華人化教會實現復興,所以這是一個雙重的目標。
董:這確實很有趣。當我們談到全球華人的福音運動時,我們看到上帝在不同地方興起了不同的事工,讓我們能夠互補彼此的不足。例如:在台灣和香港,我們非常需要懂印尼語的宣教士,來向當地大量的印尼勞工傳福音。而在印尼,則非常需要會講華語的宣教士,無論是向新的華人移民傳福音,還是幫助當地華人化的教會持續地牧養,並找到文化與信仰整合的根基。所以,我們確實需要彼此,每個地方都有其獨特的貢獻,每個地方也有需要其他地方幫助的地方。這正是上帝耶穌基督身體的豐富的奧秘。
曾:非常美妙,就是我們在基督裡多元但是合一,這就表述了基督的美意,也表露了基督的福音的這個馨香之氣。
福音就是神的國度已經開始
董:最後,我想請老師用簡單的幾句話來說明,到底福音是什麼?因為我們今天常常談論福音,但很少人會去深究它的定義。福音對我們今天討論的主題又有什麼啟示呢?
曾:謝謝這個問題,我很喜歡。我們經常談論福音,但很少給它一個明確的定義。福音在原文中意味著「佳音」或「好消息」。什麼是好消息?好消息就是宣告拯救世界的王已經來了,這位王就是主耶穌基督,這就是福音。祂透過祂的誕生、生命、死亡和復活,使罪人與創造宇宙萬物的神和諧。祂的來臨意味著祂將幫助並引導所有信靠祂的人,使整個世界歸入神的統治之下,也就是祂的國度。所以,福音就是宣告這位王已經來臨,祂的國度已經開始。
董:謝謝老師,老師剛剛在講的時候,我腦中就有個畫面,一個王來到的時候,使者就分散下去,用不同民族的語言來報告這個好消息,萬族萬民就來到面前,那同樣的我們每一個堂會、每一個地區的教會,上帝給了我們一個同樣的託付,但可能要面向的人很不同,我們需要把這個好消息傳到各樣的人群當中,萬族萬民當中。謝謝老師今天的分享。
曾:謝謝。
相關資料:
- 《想像的共同體》(Imagined Communities: Reflections on the origin and spread of imagined communities),班納迪克.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
- 《基督與文化》(Christ And Culture),尼布爾.利查H. RiChard Niebuhr
文字記錄:謝煒瑩姐妹
文字編輯:呂昀嬪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