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128 台灣政治大學葉先秦博士:近代五旬節/靈恩運動的發展舆影響
嘉賓:葉先秦博士(台灣政治大學)
主持:董家驊牧師
董:過去三十多年「靈恩運動」在各地的華人教會都有顯著的發展,許多地區的華人教會也因為該如何理解和使用「聖靈恩賜」的議題而陷入了討論、對立、甚至分裂。其實靈恩現象在兩千年的教會歷史當中一直沒有間斷過,近代的靈恩運動也可以追溯到一百多年的歷史,神召會正是這一波靈恩運動開始的代表性教會。今天我們邀請到台灣政治大學的葉先秦老師,來和我們介紹近代靈恩運動的發展、 當代靈恩神學傳統的建構、以及靈恩運動對整個基督大公教會帶來怎樣的刺激與貢獻。
我大概是2018、2019年的時候去政大聽演講,聽到老師的分享,於是我們共同的友人就建議我訪談葉老師,他在「五旬宗」、「靈恩神學」、「教會歷史」跟神學發展都有一些涉略。我也覺得很有趣,通常講到五旬節跟靈恩運動好像跟學術神學、學術的發展不見得有直接關係,但是在老師的身上好像是一個交叉點,所以請老師先簡單的介紹一下自己,然後你自己生命的一個簡單的旅程,以及你怎麼走到今天在做這些事情的。
葉:我是第一代基督徒,大概國中的時候信主,信主剛開始去的教會是豐原行道會,其實我不是五旬宗或靈恩背景的,是在一個一般的福音派教會信主,認識福音的。那也許大家對行道會有個印象,就是行道會不是比較走靈恩的嗎?或是比較偏這方面的路線。事實上行道會是一個聯會制,他底下的教會各個堂會有他的獨立性,還有他的個性都不太一樣,有獨立性然後每個教會有自己的個性。那以前我們那個教會他並不是走那種比較靈恩的路線,是一般的福音派教會。
我大概國中的時候慕道,在十六歲的時候受洗,我是第一代信主的。我爸爸小時候也去過教會,在嘉義南門貴格會,當時是伍玩城牧師在那邊牧會。也許有弟兄姐妹認識伍牧師,之前他也在GOOD TV有個節目,但他現在已經回天家了。我爸爸是沒有信主,不過我那時候去教會他還算是可以接受的,只是我要受洗的時候他覺得有點詫異,有點不解,但並沒有很強烈的反對,但是他就是覺得好像不需要這樣。總之我就是大概在十六歲的時候受洗。
有一個轉折點就是當時我教會裡有一位屬靈的哥哥,那個時候他在文化大學讀書,大家可能知道文化大學的華岡團契,可以說是台灣的五旬節靈恩運動的先驅,那時候是柯希能牧師在那邊傳講關於「靈恩更新」、「聖靈充滿」這一些的信息。我那個哥哥他就是在那邊接受了這方面的信息、這方面的信仰,他在暑假的時候就回到教會,影響我、帶領我查經、帶領我去傳福音、去做個人佈道。
那時候他邀請我去參加他們的華崗福音隊,華岡團契他們在寒假暑假每年都到台灣的各個地方去傳福音。那個福音隊其實跟我們現在的一些短宣有一些差異,這個福音隊是非常直接的到別人的家裡去按鈴佈道,不只發單張,還個人佈道,然後也辦佈道會。有時候去的地方是比較鄉間的,就租一個地方或借一個地方來辦佈道會,很直接的在那邊做傳福音的工作。我記得第一次去的地點剛好是隆田長老教會,就是〈耶和華祝福滿滿〉那首歌寫作的地方。也許有人認識這位盧啟明牧師,後來才知道原來我這麼多年以前就在那邊遇過他了,他是那個教會盧世昌牧師的兒子,就是現在台灣基督長老教會檔案館的主任。我去了華岡團契是個轉折,我的信仰裡接觸到了比較靈恩的部分。剛開始我是有點抗拒的,後來有了一些思考,讀了一些相關的書籍,慢慢地比較敞開,開始經歷了一些特別的經驗,後來我就開始慢慢的偏向這部分。
也許大家有看過我寫的東西關於五旬節與靈恩,大家可能很好奇這兩個有什麼不太一樣的地方。其實在我們中文世界裡頭,這兩個詞彙的使用,或者說漢譯的翻譯其實是蠻混淆的,尤其是五旬節或五旬節運動這個詞,在我們中文世界裡可以說是一個「dead language」,很少人在用。大家聽過靈恩,可是聽到五旬節覺得很詫異,很多人根本沒有聽過。其實在英文世界裡頭這兩者是有一些區分的。
「五旬節運動」是在二十世紀的時候,當時的一次復興運動,然後他產生了一些宗派。那「靈恩運動」這個詞 「charismatic movement」如果說比較嚴格、精確定義的話,他講的其實是在六十年代左右,有一群在主流教會的基督徒,包括信義宗、改革宗、聖公會、衛理公會,甚至後來1967年的時候天主教,有一個這樣的聖靈復興運動。他們其實有接受到這些聖靈靈恩的經驗,但是他們留在自己的教會,留在自己的傳統裡,他們仍然聲稱自己是一個聖公會信,一個信義宗信,他們仍然有自己的身分認同,並沒有把自己的傳統丟棄掉。那我覺得這些人是很可貴的,他們是比較大公比較合一,如果跟五旬節派比起來,但在中文的世界裡我們講靈恩派似乎好像都不是指這一群人。我們就是把所有那些講聖靈的、講靈恩的全部叫靈恩派,其實這是有點混淆。靈恩派我認為是一個蠻正面的稱呼,這些人在自己的傳統裡頭尋求更新。
五旬節與靈恩運動的區别
董:所以老師剛剛做了一個清楚的區分,就是在英文的語境當中,五旬節宗指的是大概二十世紀初那一波聖靈工作所產生的一些教派:像神召會。第二波是大概是在六十年代的時候,那個時候靈恩的現象出現在特別是北美、西方的一些主流宗派,那這些經歷到聖靈更新的人們並沒有離開他們原本所屬的傳統,像聖公會的傳統、信義會的傳統、改革宗的傳統,而是繼續的留在他們的傳統當中,但是也擁抱經歷這個聖靈工作的更新。然後老師提到今天在華人教會講到靈恩派的時候,好像我們並沒有做這樣的區分,而是把第一波、第二波跟後來的第三波就是很概括性的當作一個稱呼,而且是帶著一種負面的觀感。但是老師提到說,其實靈恩運動或靈恩派在老師的研究當中或者心中其實他未必是負面的,可能是很正面的。
葉:講到這個「靈恩運動」我稍微做個解釋,大概是我快要到高雄讀二技的時候,在我們教會的接待室那邊找到了一份刊物叫做《神召神學院訓》,那個時候我發現原來所謂的「五旬節派」跟我們現在所認識的華人教會或中文教會的「靈恩派」是不太一樣。因為「五旬節派」他是一個有傳統的,應該有一百多年的傳統,而且讓我覺得很驚訝的是,透過那個院訓我發現原來現在有不少的五旬節派學者出現,在聖經、神學、歷史方面,在英文的世界裡有很多的著作,於是我就開始去接觸這樣的著作,而且從那個時候開始我的信仰,這個身分認同我就開始轉向這個所謂的「五旬節派」或「古典五旬節派」。
中文世界對於這個所謂的靈恩派的講法是非常混淆的,主要是因為五旬節派大概在一百年前開始傳進中國以後他在中國很多的地方開始生根。在中國的某些地方某些處境,可能是在山東,就開始把這樣的運動叫做靈恩運動,所以就這樣誤植稱為五旬節運動。因為那個時候在西方世界「charismatic」(靈恩)或是「靈恩運動」這個詞彙其實根本上還沒有真正的出現,但中文世界就是先把他翻成「靈恩運動」,再加上靈恩派在中國的教會,在華人的教會裡有一段時間他算是一個負面的稱呼。所以說這個「靈恩派」這種混淆的稱呼就好像已經掩蓋住了六十年代那個靈恩運動他帶來的一個正面的意義,比較普世性比較合一的,而且比較強調說留在自己傳統裡頭的。
針對剛才這個董牧師講的第一波、第二波、第三波我有一些自己的看法,現在研究五旬節靈恩運動的一些歷史學者已經慢慢的不用這個講法了。因為這個講法是有一些問題,最重要就是說他基本上是以北美為背景的,他說第一波叫做五旬節運動發生在二十世紀初1900-1960年代;第二波叫做靈恩運動,發展於1960年代在主流教會裡;再來是1980年代第三波,主要是在福音派教會,或是一些其他獨立教會。但這是有問題的,首先我說我們華人教會對於這個詞其實就有一個錯誤的理解,我們都會認為是靈恩運動有三波,但事實上彼得.魏格納,那時候講的是聖靈運動有三波:第一波叫五旬節運動,第二波叫靈恩運動,第三波叫做神蹟奇事運動。並不是說所有都叫靈恩運動,這是我們的一個誤解;再者其實這樣的一個說法是建基在北美的脈絡而不是普世性的,沒有辦法放在全球的脈絡裡看。比方說像在一些的亞洲國家,第一波五旬節運動是二十世紀初,但是在很多國家的五旬節運動是在1950年代的時候才進來才出現的,或是1940年代,或是再早一點1930年代。有一些地方這三波這三種不同運動可以說是同時間引入同時間進入的,所以說他完全是以北美的處境來做一個根底,而且甚至是放在北美脈絡裡也不見得是準確的,比方說1948年的春雨運動,我們就不曉得應該放在哪一波?
所以現在的一個做法是用類型學的區分, 把他分成三種或四種類型,一般現在我們說四種或說五種,在伯明翰大學做這個五旬節運動研究的艾倫‧安德森Allan Anderson教授,他現在已經退休了,是位很有名的學者,他的類型學就是有四種:
第一種叫古典五旬節派;第二種他稱為傳統獨立教會或傳統聖靈教會,指的在一些全球南方的地方或是在一些非西方的國家,我們看到有一些教會,他其實稱不上是五旬節教,稱不上是靈恩教會,或者是自己也不這樣認為,但是他的歷史傳統跟五旬節運動有一個歷史性的關係,有一種歷史的連結,後來可能是因為某種原因,因為國族主義、反殖民等等,就離開變成獨立教會。因為我們知道在中國或是在南印度,在過去都是有這種自立教會的運動,他算一種自立教會,只是他是有靈恩背景,有五旬節背景這方面的特色,所以他把這種教會放在第二類;第三類就是我們剛才講的在傳統教會裡的靈恩派,包括天主教、聖公會這一些;第四種就是屬於這種新靈恩派或新五旬節派,這就是我們常常看到的一些Mega Church(巨型教會)他沒有特定的教會歸屬,沒有特定的宗派歸屬,那他可能有一些在五旬節靈恩方面的這樣的實踐,這樣的操練等等。
基本上我們就不用第幾波去區分。而且現在有一個問題就是說,現在還有很多運動,比如說,新使徒運動或是我聽過愛修園何志勇牧師他們說自己的運動是第四波。所以如果哪一個地方又有一個復興運動起來,他有靈恩現象,他可以自稱是第四波第五波第六波……沒完沒了,所以現在變成說用分類的方式比較好。而且現在講五旬節運動會擺在一個全球性的視野去看,不再只是以北美為中心或以北美為範本,他其實跟World Christianity 世界基督教的概念是有一些相似的地方。
今天華人靈恩教會屬於哪一類型
董:在我們華語當中,靈恩派這個詞似乎是包山包海,而且是各自表述。你對他可以有很正面的表述,也可以有很負面的表述,可是我們從來沒有清楚去談論這背後的分類,在Allan Anderson這位學者的四個分類,今天華人教會所謂的靈恩教會或靈恩現象,你會怎麼去分析他大概是哪一種類型的為主?
葉:我覺得現在在整個中文世界的話,現在最占優勢的應該是他説的第四類:新靈恩派或是新五旬節派,這種獨立教會Mega Church。我們看到他的影響力是比較大的,這種教會也有一些的學者把他稱叫「泛靈恩」,比方說曾慶豹老師,因為他們其實也沒有很明顯的這種靈恩的傳統或靈恩的傳承,很多時候會把靈恩當成一種教會增長的工具或是一種實踐。在他們的神學或他們的信仰傳統裡可能不見得有這樣的一種背景,我覺得這樣的一個力量是占大多數的。然後如果說是其他的,比方說像這個靈恩運動,就是傳統教會靈恩運動也是有的,只是他的這個力量沒那麼大,特別在我們中文教會裡頭看到的一個現象,就是說很多人經歷了這個聖靈的工作靈恩以後,他們可能把過去的這個傳統丟掉了。特別在台灣教會, 一接受靈恩更新以後,他開始把自己教會的傳統拋棄,不管是說儀式、不管是其他的一些屬靈遺產都拋棄掉了,去追尋外面他所領受到,所接受到的這一些靈恩的潮流,我覺得這非常可惜的。所以我覺得六十年代的靈恩運動可以給這些接受靈恩的中文教會一個啟示,就傳統的這些東西是遺產,是一個很寶貴的遺產。這些當時靈恩運動的人,他們接受了靈恩以後他們變成說他們會用自己的傳統,自己的神學,去詮釋他們現在所接受到的東西,去接受這個靈恩經驗,放在自己的傳統裡面做詮釋,我覺得非常可貴的。所以這是可以給我們一個啟發,是我們可以學習。
至於傳統的五旬節派,在我們中文世界裡頭其實可以說是非常弱小的。以我們台灣來講,像我是屬於神召會的,也許可能很多弟兄姐妹都沒有聽過神召會,可能還有些弟兄姐妹會把我們跟召會聚會所混淆在一起。因為他們在教示方面的確比我們強大很多,能見度方面也很高。所以說五旬節派,據我所知道在台灣還有這個所謂的四方教會、台中中華神的教會,還有幾間獨立的五旬節教會,在台灣的能見度都非常的低,非常的少。我們神召會很少人瞭解很少人知道,所以台灣講追求靈恩,追求聖靈的工作,是不會想到我們的,我們是比較弱勢的。不過在其他的一些華人社會裡頭倒不見得,像在馬來西亞,我是馬來西亞的女婿,在馬來西亞的神召會其實算蠻強大了,不管是英文部還是中文部,在當地的教會裡頭能見度都算蠻高的。
用歷史性與共時性的標準判定教會的類型
董:Allan Anderson他定義了這四個類型的靈恩教會,可是很多非靈恩的教會也會說,其實我們也不排斥有聖靈的恩賜,我們也接受聖靈的恩賜,我們也認為聖靈今天仍舊工作。從老師的研究和觀察,自認為是靈恩傳統的教會跟不是靈恩傳統的教會,主要的差異在什麼地方?因為兩邊可能都會說我們當然接受聖靈的恩賜,因為聖經裡很清楚的講了聖靈所賜的恩賜有不同的類型,或者很多的傳統教會可能敬拜模式也是按照這個原來的儀式,但是理性層面上,他們會說我們其實也接受聖靈的工作,只是大概他們自己也不會認定自己是靈恩傳統的,別人也不會看他們是靈恩傳統的。那靈恩教會到底比較像是個光譜,沒有一個很清楚的線, 還是在學術上有個很清楚的線去做一個區分,有一些標準來區分什麼是靈恩傳統的教會,什麼不是靈恩傳統的教會。
葉:這個在學術上他並沒有一個很清楚的定義,定義是有,但是模糊的。如果要講到定義的範準的話有一位學者叫Michael Bergunder他是海德堡大學的宣教學的教授,有參與五旬節運動的研究,特別歷史方面他是一個專家,他提出的是一個共時性跟歷史性的原則。一個教會一個團體他之所以能夠被稱為五旬節派或者是被稱為靈恩派,我先講一下其實在西方世界在講這個Pentecostal(五旬節)或Pentecostalism(五旬節運動)的時候,是一個比較概括的說法,有點像我們中文教會把靈恩派拿來包山包海。那有的時候在西方教會講 Pentecostalism的時候,他有一個比較精確或者說比較廣義的說法。精確的講法就是說,他是指古典五旬節派。比較廣義的說法就是,他包含了所有的這些類型。
回到我們剛才講這四個類型,他講到說歷史性跟共時性,什麼教會可以稱為五旬節派或靈恩派?我們先從歷史性來看,歷史如果往上追溯,可以追溯到五旬節運動或靈恩運動的根源,他整個歷史的發展,他的開端有這樣的一個歷史根源可以追尋。然後再來就是橫向的共時性,在一個論述的網絡裡,他是互相承認的。現在你說一個教會是不是五旬節教會或靈恩教會,那你要把他放在跟現在那些自認為是五旬節派/靈恩派的那些教會裡,看他們有沒有一個共時性的網絡連結,他們彼此之間有沒有互相認可,他們有沒有在一個網絡當中,Michael Bergunder認為說如果可以通過這兩個標準的話,基本上是可以稱為五旬節派/靈恩派的。
我順便說一下剛才講的第二種類型,在這個全球南方或是在這個非西方有一些獨立教會,他脫離了原來的差會,這個差會的背景可能是有五旬節背景的,他脫離差會以後他仍然保持了五旬節的這個特色或是信仰,那這類的教會對我們華人基督徒來講,我們會想到是「真耶穌教會」, 的確「真耶穌教會」在他的歸類裡可以說是第二類,同樣的還有印度的「錫蘭五旬節會」,還有在非洲的「非洲獨立教會」(AIC)。但是我認為按照Michael Bergunder這個標準,「真耶穌教會」是不應該被視為五旬節運動,雖然他的這個歷史性是可以追溯到五旬節運動沒有錯, 可是你如果光追溯歷史性的話,他其實也可以追溯安息日會,難道你可以說他是安息日會的一個分支嗎?所以說他也需要一個共時性的標準去看,從這個的標準去評斷,他跟現在一般稱為五旬節教會、靈恩教會這些教會是沒有往來的,是互不承認的,甚至是互相排斥的。那這個其實不是現在才這樣而已,我們如果往前看,在民國時期的時候,真耶穌教會跟當時中國的神召會,已經不相往來而且是互相敵對,甚至連王明道之前都講過,他不認為這兩種是同一個類型,所以我覺得這是一個判準。
五旬節靈恩與神學建構
董:所以就是從兩個標準:歷史性跟共時性,歷史性就是追溯他的歷史根源,共時性就是在當代不同的靈恩群體當中他們是不是互相承認、互相接納、或者互相往來。在這兩個的交集當中,我們會有個概括性的說,這是靈恩傳統或靈恩教會。 這聽起來也非常有靈恩神學的特色,因為我們看到靈恩的教會網的連結,其實是非常關係網絡導向的,是用一種定義來定義,誰是自己人,誰是非自己人。包括我們怎麼去理解,誰是靈恩教會,我們看到這當中也是非常關係化的網絡,但是對我個人而言我覺得這是很好的一個提醒,因為會不會有的時候過度的強調理性的思維,好像拿一個標準就要來區別,但是也提醒我們其實基督信仰也是一個關係性的信仰,也是在這個關係的網絡當中我們去認出同樣屬基督的。
另外,我也想問老師,我們之前談到靈恩運動在過去這一百多年,或者是五旬節靈恩運動當中一百多年的歷史,期間出現了許多不同的神學家、解經學者,但在華文世界當中我們想到「靈恩」不會特別覺得跟神學的建構、發展有什麼直接的關係?可是很明顯在英語世界並不是這樣,或者説是在中文以外的世界並不是這樣,可以請老師簡單的介紹一下嗎?
葉:大家想到這個五旬節靈恩與學術,這兩個詞好像是矛盾的,互相排斥的,而且會覺得說五旬節靈恩裡面有神學嗎?在台灣馬上想到是以琳書房出版的那些書,那些書當然是不夠學術的,但五旬節宗靈恩的論述遠遠不是這樣子而已。在西方世界有一些著名的學術出版社,如:Brio、Edgegate他們都出了不少五旬宗研究的書。五旬宗研究的書有兩個方面:一個是圈外人去對五旬宗靈恩派做研究;那另外一個是五旬宗靈恩派裡頭的一些學者和學人,他們自己做的神學反省。當然這樣的學者不能說是過江之鯽,但是在現在其實也是不少的,也出版了不少的書。現在還有幾個重要的五旬節靈恩運動的學術期刊,甚至還有五旬節靈恩運動的釋經書,這些東西最早期是隸屬於Sheffield Academic Press,現在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TNT Clark負責出版,他們曾經就出過一套的這樣的書籍,關於五旬節靈恩運動研究的書籍。
有幾個比較重要的學者,董牧師在Fuller的時候應該遇過Karkkainen芬蘭人,除了他以外還有幾位像Frank Macchia,他是一位義大利裔的神學家,現在是美國人;還有像孟保羅,他是聖經學者;還有就是曾廣海Simon Chan,他是新加坡三一神學院劉篤信系統神學教席退下來的。他們幾位除了孟保羅以外,他們的神學論述的特點就是,他們會嘗試的去跟普世教會做對話、或是跟大公傳統或是說跟基督教兩千年的傳統做對話。他們的神學並不是那種認知命題式的,我們講林貝克的三種教義模式(認知命題、經驗表現、文化語言)的話,比較不是一種認知命題式的,是一種護教學,或是說只是在為五旬宗的信仰做辯護而已。他們更多站在五旬節派的傳統,站在五旬節派的精神,然後用一些五旬宗外的神學資源反過來重新去詮釋自己的信仰,甚至說他是一種對話性的,是一種詮釋性的神學。 他們跟很多不同的傳統,比方說跟聖禮傳統、禮儀、聖禮教會、靈修的傳統、解放神學等等做對話。
所以五旬宗的神學並不是只是在談聖靈論而已,大家可能看到五旬宗神學,會馬上聯想他只是談「聖靈」,事實上不是,而且五旬宗他的神學本身是很基督中心論的,他並不是那麼強調聖靈的,反之他是用基督論去定義聖靈論,比方說五旬宗有一個中心的概念叫做「全備福音」(Full Gospel),全備福音就是把宣信(A.B. Simpson)的四重福音拿來做一個重新的詮釋,或是你要說是挪用也可以,然後再賦予五旬宗的意義在裡頭。
董:我就想到我在讀書的時候,Karkkainen寫的初步幾本系統神學的教科書都是大量的在介紹不同傳統的基督論、神論、聖靈論、教會論,後來他才開始撰寫自己的這個系統神學的建構。的確在Karkkainen的神學建構當中,你可以感覺到這種很強烈的對話性,他並不是一種閉門造車式的神學反思,而是一種開放式的,甚至跟大公教會的傳統是有很深刻且刻意連結的一種神學反思。那麼在今天的華文教會也有類似的五旬節背景、靈恩背景的神學家、聖經學者出現嗎?
葉:這方面香港比台灣走得前面,據我知道在台灣是沒有的,台灣基本上對於這方面研究比較多還是在歷史方面。那香港的話就有一位學者,我的朋友叫李天鈞, 他是香港中文大學宗教文化系的博士,在香港的神召神學院任教,他是中文世界研究五旬節靈恩運動中,對於現代神學思潮他的浸淫是最深的,根底也是打得最深的。他對於潘恩伯格(Wolfhart Pannenberg)、田利克(Paul Johannes Tillich)都有相當程度的認識和理解,在這個根基上他也有一些五旬宗神學的論述,他現在比較多是在引述或者是詮釋一些西方的五旬宗學者的東西,比方說把一些更新一代的五旬宗學者的東西用中文重新陳述、重新做討論,我覺得這已經是一個很大的貢獻。
重新認識靈恩運動這個概念
董:講到這個方面也想請老師來談談在華語世界或是中文教會中,很多時候我們對靈恩運動,有些人是很正面,也有些人是很負面。你覺得這當中有什麼樣的誤解?讓這個詞在中文世界中變得黑白對立,以及往前走的話,老師有什麼建議來解開這樣的誤解,還是老師你覺得說根本不是誤解,其實就是這樣的呢?
葉:就是說「靈恩運動」或「靈恩派」這個詞在中文世界可以說是一種本地化的理解,跟國外或是跟普世教會的理解是有一些落差,主要是在過去漢譯「五旬節運動」在中國的某一些地方就被譯為是「靈恩運動」,有人相信這個跟山東的根源是很深的,山東當時有好幾個這樣的運動,除了山東大復興以外,當時還有所謂的靈恩會等等,有一個獨立的本土靈恩運動的教會叫靈恩會。因為裡頭的一些亂象跟當時一些很激烈的行止,大家如果讀過一些像宋尚節的傳記、宋尚節的日記等等,或可能都看過王明道的《聖經光亮中的靈恩運動》等等這些文獻,的確當時有一些的過頭現象,比方有人講到說他被提到天上去,被提了好幾次,像坐電梯一樣,一些很誇大的行為。所以可能造成了在過去中文世界或華人教會裡頭對這個運動有一些負面的認知,而且那個時候其實還沒有對五旬節運動/靈恩運動的學術性的論述,不要說學術性,比較理性的思考在當時還是很欠缺。因此對這個運動想當然會有這樣的負面有刻板印象存在,所以「靈恩」這個詞一直都是一個負面的稱呼,直到現在還是這樣。
比方說現在中國北方的家庭教會,河南的幾個重要的家庭教會的團體,或者是方城團契, 唐河團契等等,你用靈恩派稱呼他們會不高興。或者是現在有一些人在中國大陸做田野調查,他看到一些教會有這種現象的時候也用靈恩去稱呼他,但是得到常常都是一個負面的回應。這些被稱為靈恩人通常都不太高興,因為這個詞在中文裡已經變成是一個負面的詞彙了,所以說可能需要做一個調整。反觀靈恩這個詞其實在英文世界他並不是一個負面的詞,而且他甚至比五旬節派來的正面,因為他講的這一群人其實是有大公性的,沒有那麼的分離主義,沒有那麼基要主義,是沒有把教會傳統拋棄掉的這一群人。
靈恩傳統對整個基督的教會帶來何種張力、刺激和貢獻
董:透過這樣的對話,包括華人之間的對話,以及華人跟西方教會、非華人教會, 我們在一個全球的脈絡下重新理解我們看事情的角度,我覺得或許會有幫助。因為我們每個人總是受到自己歷史傳統的局限,我在這個環境長大,別人告訴我是這樣子,我就認定了某些事情就是這樣子。可是當我跨出自己原本的視野,跟其他地方的人對話的時候,就發現原來那個地方是跟想像不同的,就像剛剛葉老師提到馬來西亞的神召會,其實是蠻大的。又比如說在馬來西亞衛理公會也是很大, 跟在台灣的衛理公會是完全不一樣的。
當你跨地跨界有了這樣一個全新的、重新的與不同的教會傳統相遇的時候,我覺得會讓我們謙卑下來。或許過去我們對於某些傳統、神學傳統、某些宗派傳統的認知是很有限的,而這些傳統其實有很多美好的因素,我們不需要成為對方,也不需要變成對方,我們就欣賞對方的美跟好,而不是用一個詞就是一種定性,不是正面就是負面,然後看到只要有一點點的跟我認定的詞綁在一起,我們就直接當作同一個標籤貼下去,也不再去對話了。所以我覺得老師剛剛的分享至少讓整個華人教會對於整個靈恩運動有另外一層次的理解。
最後一個問題,老師研究當代靈恩傳統的神學發展、教會發展,你覺得跟非靈恩的系統還有哪一些沒有解決的張力或者是其實已經有一些共識,以及他對整個大公教會的貢獻是什麼?
葉:我覺得這個張力還是存在的,雖然這個張力已經減弱很多了,特別在台灣的教會群體,現在五旬節/靈恩跟非五旬節/非靈恩之間的鴻溝已經減少很多了,但是我比較憂心的一件事情是現在很多的教會,就是我們剛才所說的泛靈恩的教會,他們沒有五旬節宗或是靈恩的一種信仰傳統,但是他在某一個地方某一個程度上他是被這個運動影響到,可是這個影響很多時候是一個比較實用主義或是一個拿來主義,他並沒有這樣的傳統,並沒有一個信仰的根源,所以他把他當成一種工具來使用,因此不會對五旬節或靈恩的信仰傳統有更多的信仰上的反思或神學上的反思,也就不會做這方面的考慮。
我講一個比較實際的問題,像說方言這個現象,在我們傳統的五旬節運動裡他是跟我們的一個教義綁在一起的,他是一個聖靈的洗,可是現在有很多靈恩教會、 一些泛靈恩的教會他把說方言跟這個聖靈洗的經驗抽離開來,就是說他不講聖靈的洗,他只講說方言,而且這個說方言他變成一個工具性的,他變成一種比方說爭戰禱告的工具,或者是變成類似的功用,甚至說變成可以操練、可以學習的。我覺得這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憂,雖然說這樣的張力減少,可是我看到更多的是這種拿來主義,而且很多時候接受這些靈恩的東西,除了接受一些表面一些工具性的理解使用,竟然順便也把自己的傳統給丟掉了,我覺得是相當不好的。
所謂的合一,所謂的普世合一,他應該要尊重各個不同傳統,不同宗派的特色, 他不是大家要變成一樣,他不是一種巴別塔式的合一。五旬節的合一是強調一種多元差異當中的合一,每一個傳統有他的特色,他寶貴的地方。所以說五旬節靈恩運動是横掃全世界的,可能有五、六億人,影響力很大,但是你不能因為接受這樣的東西就把自己的傳統給丟棄掉了,那是相當可惜的,這是我看到一個在張力減少之後一個負面的地方。
然後對普世合一有什麼樣的貢獻?那我又要提到在六十年代這個靈恩運動,靈恩運動當然是跟五旬節運動是有關係的,雖然彼此之間有差異,但是靈恩運動其實受到五旬節運動的影響,靈恩運動是二十世紀對於教會合一扮演的一個重要角色, 大家可能會想到大公傳統普世教會,如WCC(World Council of Churches,縮冩:WCC普世教會協會,又稱世界基督教協會或世界基督教協進會)或者是相關的一些機構、組織和議題活動,比如說社會公益等等這些,或者大家也會想到泰澤團體,但我認為靈恩運動他扮演合一的角色功能不亞於泰澤團,不亞於泰澤祈禱, 泰澤祈禱他當然是一個合一大公的黏著劑,其實靈恩運動也是的,那個時候因為梵蒂岡第二次大公會議的原因,在六十年代他成功地讓新教跟天主教之間能夠有一個契合的點,在當時天主教的神恩復興運動早期的一些指導者或早期所接受的一些觀念,很多都是從新教的靈恩運動或是新教的五旬節運動來的,甚至在1977年美國還曾經辦過一個大會叫做「堪薩斯大會」,他們就決定說要讓這三條水流有一個結合及合一的機會。三條水流就是新教的古典五旬節派、新教的靈恩派跟天主教的神恩復興運動,他們在一起合作,有一個合一的聚會,所以我覺得他是教會合一的黏著劑,特別是在經驗上面。不過對這個運動持負面印象的弟兄姐妹也許不同意我的說法,甚至可能說聽到一些比較傳統的基要派說這是末世的合一, 是一種淫亂,是一種屬靈的淫亂,一種大迷惑等等。
但我覺得他是對普世教會的合一是有幫助的,甚至在WCC裡他有一個叫做五旬宗的諮議會,我們知道WCC跟很多不同的教派、不同的傳統有一些對話和論壇, 但是我必須說我們傳統的五旬節派的教會界和教會界的領袖對於普世運動都還是持一個相當負面的一個印象,是非常基要派的思維。不過像非洲南非的「使徒信心會」,他們是參與WCC的,是WCC五旬宗的會員教會裡的其中一個,那我們知道使徒信心會在南非的轉型正義裡他扮演很大的一個功效。雖然WCC五旬宗的領袖是反對這樣的合一運動,但是至少在學者的這個層面是很積極參與的, 而且也有很多蠻豐碩、正面的對話果實。
董:謝謝葉老師今天的分享,葉老師今天講的很多的專有名詞或者是一些細微的差異,聽眾第一次聽第一次接觸,可能一下子很難去釐清,但是我覺得有幾個重點:第一個就是靈恩運動或者是整個過去這一百多年的靈恩傳統並不是我們心中華人教會所想的那麼狹隘,甚至老師提到當代的一些靈恩神學家他們的神學是非常以基督為中心的,從這個角度來講靈恩運動跟所謂的非靈恩運動並沒有絕對說一方是正方,一方是反方,我們要從不同的角度來認識基督。
第二個老師也提到,這些學者其實他們並不是以聖靈論為中心,而是從基督論的一個延伸談到全備福音,這個全備福音的概念你也可以說換一個用詞來說,就像洛桑福音運動所開始談論到的「整全福音」概念,我們只是用不同的術語與詞來同時去講福音的全備性、福音的整全性。從這個角度來看,或許靈恩運動跟福音派傳統之間的二元對立的思維應該重新再思考,而不是用二元的方式來看待。
第三個我覺得很感動的是聖靈的工作是帶來合一,這個是聖經裡面講得很清楚的, 我們在聖靈當中保羅說要竭力保守聖靈所賜合而為一的心,那我們之間的關係其實在聖靈裡已經是合一的了,所以我們不是被呼召努力要合一,而是如果我們真的認識我們在聖靈裡面真實的關係—我們已經是合一,但這樣的合一並不是粗暴式的要抹除我們一切的差異,去放掉每一個既有教會傳統的差異,那種齊頭式的合一, 而是一種在聖靈裡面我們一方面擁抱我們的傳統,另一方面也看到對方雖然跟我不一樣,但是我的弟兄是我的姐妹。就好像在六十年代的靈恩運動當中,很多經歷聖靈更新的人他們並沒有離開他們既有的傳統,而是繼續在他們的傳統當中同時又促成了一種跨傳統之間的擁抱跟合一,我覺得這是非常美的。
那也真的盼望透過老師的分享,還有更多靈恩傳統的學者,投身在神學研究、聖經研究上面,能夠讓我們華人教會在這方面能夠再往前一步,而我也的確看到這樣的曙光,因為我所在的台灣,我發現有蠻多在靈恩教會長大的第二代第三代領袖,他們也看到如果他們在不放棄他們既有的所謂新靈恩派傳統下,同時又有神學思維,同時又在聖經研究上紮根是不相衝突的,我看到越來越多這樣類型的年輕一代的人開始去讀神學,但是又沒有離開他們既有的傳統,從長期來講這是一個非常正面的事情,再次謝謝老師今天的分享。
相關資源:
《聖經光亮中的靈恩運動》,王明道
文字記錄:黃雪姐妹
文字編輯:呂昀嬪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