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28 訪談Biem族宣教士陳維恩牧師:從跨文化的宣教實踐反思整全門徒訓練
嘉賓:陳維恩牧師 (Radius Asia宣教訓練中心總幹事)
主持:董家驊牧師
走出舒適圈,前往南太平洋未得之地
董:陳牧師,讀到你出的書《走到比錢更遠的地方》很感動,今天想請你來分享一下你的故事。
陳:我在台灣出生,13歲全家移民到加拿大,一直讀完大學我就到美國Gordon Conwell讀神學,接著在北加州的一所華人教會服事了5年,之後就到了宣教工場。我現在45歲,有三個國家的護照,因為求學、事工的改變,13歲之後沒有在同一個地方待超過四、五年以上,目前我一生待得最久的就是宣教工場。2009年搬到了南太平洋的巴布亞紐幾內亞,加入了一個在世界上原始部落教會建立的差會,在那裡全時間居住,建立教會。用三到四年時間學習當地的語言文化,2012年第一次在當地族群用本地的語言分享福音,就在那時候初代教會誕生了。2017年教會成熟了,我們在按立了當地五位長老,新約聖經翻譯也完成了70-80%,便在2017就結束了那邊的服事。
董:你為什麼用了三年專心學習語言?你覺得它的重要性在哪裡?
陳:我們宣教的模式跟傳統的不一樣,我們所接觸的是未得之民,在2009年之前沒有人懂得他們的語言,現在我是全世界唯一三個可以講他們語言的。一般宣教士一開始去的時候,對自己的期待是帶領信主的人數,但我們到當地第一件事是學習他們的語言。在《啟示錄》當中有提到萬族萬民全部的語言,神的心意並不是要我們只使用主要的國際語言比如英語、普通話、阿拉伯語、法語等來敬拜衪。巴別塔的歷史讓我看見語言是罪的結果,但神到最後把全部都更新,語言是有它的美,是包含在神的救贖中。我們花很多時間學習當地語言,所以在前三年是沒有人信主。很多的跨文化宣教士並沒有把學習語言當成目標,只想趕快開始宣教。其實當你願意認真學習當地的語言,也精通的時候,這是對一個文化、民族最大的尊敬。早期的西方宣教士犯了很多錯誤,可能用殖民地的心態來對待當地人,但他們都學習他們的語言。如果沒有學習當地的語言,其實是沒有真正尊重他們的文化。我記得當我在學習部落的語言時,大人小孩老人都會幫助我,到了最後接受語言測驗的時候,整村的人都對我加油,其實是為了福音鋪路,透過語言顯出我對當地人的尊敬。第二個因素是,如果我們在乎福音是否有正確傳遞,語言也是非常關鍵。
董:語言蘊含了文化和世界觀,同一篇講道也很難翻譯成其他語言來講,那你在學習當地語言有幫助你對聖經有新的理解嗎?
陳:我覺得特別在聖經翻譯方面,部落的語言沒有「饒恕」,也沒有「恩典」。那當我們開始討論如何翻譯時這些字時,我們會思考從小到大我們怎樣理解這些概念,因為若這個翻譯錯了,整個聖經便會理解錯了。後來就把「恩典」翻譯出一串字,直接的意思是:「神大大的幫助給我們,但是神跟我們說我們什麼都不需要還衪」。我永遠不能忘記當我第一次向部落解釋這個意思的時候,他們進入了深度的思考。因為在他們的文化,不論是好事或壞事,他們習慣人與人之間相償還。從另外一個語言重新去解釋福音和信仰的重要地方,其實幫助我更多了解什麼是恩典,恩典不只是一個祝福或好的東西而已。
董:當你們學習了當地語言,能在當地分享福音之後,在你的書看到有關你們建立教會的過程,你們很刻意強調不是要建造西方宣教士的教會,而是本地的教會。你可否解釋一下當中的差異,以及它如何反映在你們的工作上?
陳:我覺得這是一個近代宣教士對過去宣教運動的反思。我們的目的一直是要建立本地的教會,因為一個外地教會的形式、領導決定模式都是外來,當宣教士仍在工場時,教會是沒有問題,但當宣教士離開後,這個教會就會失去方向。過去二十至三十年,西方的宣教策略是宣教士應退出主要教導的角色,讓當地的人自己了解神的話語,透過聖靈的帶領。但在部落我們像在一個初代教會的時候,我們宣教士就一開始都擔當直接教導的角色,就是我們去看《使徒行傳》,保羅沒有到那邊就說求聖靈來帶領你們了解耶穌,其實初代教會的繁殖是透過使徒們的教導、講道和傳揚,這是聖經裡面我們不能改變的。但是在同時我們知道我們宣教士的教導是有期限的,因為我們在教導的過程裡,不只是在教導,是幫助他們看到教導的話語如何跟聖經連在一起,我們不是再給自己的意見,所以在教導的過程,我們也教導他們如何去教導。我們從閱讀一個句子、一段話,看到前段話跟後段話如何連在一起,我們教導同時也訓練他們如何能夠研讀聖經,我記得這兩三年之後,我們就把主日講台完全交給當地的人,當中絕對有聖靈的領導,我們不是不相信聖靈,但是我覺得我會說現在的宣教士仍需要很直接的教導,但是我們的教導是有期限,如果在教導同時是沒有訓練信徒能夠清楚地理解神的話語,那這是宣教士的錯誤。
整全的門徒生活:信仰是生活,生活是使命
董:在你們開始建立本地教會,本地的人開始參與教導工作,我相信也必須經過門徒培訓,而「作主門徒」在過去這幾年華福運動中也是非常活躍,因為全球華人教會也意識到教會最重要不是建造更多的建築物,不是有更多的資金,也不是參與人數,而是培養出什麼樣的門徒。請問你十年在島上宣教的旅程,在「作主門徒」方面有什麼反思,有什麼值得和華人教會分享的洞見?
陳:我會分享「硬體」和「軟體」這方面,「硬體」不是指教會的建築。之前我在加州牧會5年,我們的會友大部分都是很愛主,有時看見他們約晚上六、七點才從公司回來,有些人仍要工作,但是他們就是在晚上回教會參與查經小組、祈禱會。他們是有愛主的心卻又很辛苦,美國華人基督徒很多生活是和世界在「搶時間」。整個門徒訓練不能和在教會的查經、祈禱會、主日學等活動直接劃上等號。門徒訓練到最後,是當你從上帝學到或領受到一些東西,怎樣在工作或生活中把信仰活出來。有些處境在北美或許很常見,當在我們家庭和工作的時間步調很快的時候,我怎樣可以把我在信仰學到的東西活出來。我們會慢慢看到有一些教會,開始減少成人主日學、查經班,反而有更多靈修性、釋放醫治性的禱告會,這些都是很好,但是「硬體」問題就是沒有太多時間活出我們的信仰。有人問部落裡面每天早上釣魚種菜,生命意義是什麼?我會問他們每天上班的生命意義是什麼?部落的人每天釣魚種菜,是用做晚上的食物,他們不是每天坐在那邊沒事情,也是忙碌。可是因為是部落村莊,人與人之間的生命有很多交織,找對方不用相約,就是我們知道彼此住在那裡,晚上當地人們沒有電視、網路、甚至書本,就是坐在火堆前。所以對於基督徒來說,有很多生命接觸可以體現門徒訓練,因我們很容易知道彼此生命的遭遇。這是在其他地方的華人教會較難複製,這是因大環境對我們生命的影響。但我認為一個符合聖經、有效的門徒訓練,我們是要追求生命與生命連結的方向,也許是透過網路、或是非教會的活動連結,是一個因為彼此是信徒而可以刻意討論信仰的過程。在大部分教會,我們談門徒訓練是指教會培訓的系統,但一個完整的門徒訓練,是要有聖徒與聖徒之間的交流。培訓系統不是不好,我們在部落也有系統,但在那邊打開了我的眼睛,是能一起共同生活的地方。
董:這個說法其實回應到陳世欽牧師提到的「門徒生活操練」,因為他提及「門徒訓練」就像指一個課程,可是它是要落實到生活的每個層面,就是「信仰就是生活,生活就是使命」。現代人的生活,我們不是故意把信仰和生活分開,而是世界運作方式會把一個成年人的生活切割成職場、家庭、教會不同部分。所以在年輕人眼中,成年人很容易表裡不一,不同地方不同樣子。回到門徒生活操練,信仰不只是在教會生活當中,還有在家庭和工作上,我們如何活得更「整全」,在這方面你會否有更多建議或洞見?
陳:我們在部落是自己蓋自己的房間,我的同工在房間咳嗽都聽得到,小孩子去洗手間都知道,我跟太太和孩子的關係他們也看得到。因此我們的家庭、婚姻,大家都會彼此關心、提醒和糾正。但是在城市中,假設我和董牧師你是好朋友,但你可能不會知道我們的家庭裡面的情況。甚至在大部分教會中,傳道人、長老、執事都不知道彼此的事情,只要當這些事情變成了危機,才被關心和處理。教會有很多教導、主日學,但是缺乏了解彼此生命的一環。這也是我現在生命所缺少的東西,我有時會和巴紐的同工通電話,我們談的主要都不是關於部落的教會,而是談我們的生命、與神的關係、我們的軟弱、跌倒等。我必須對現況有一些不滿,因為傳道人的工作不應該一直在「滅火」,傳道人應該花更多時間在「Live on live」(生命對談)的門徒訓練,我覺得這才是「牧羊人」的工作,當然我自己未有一個很好的答案。
門徒訓練根基在福音的本質與付上代價的意義
董:你清楚指出很多華人教會以至普世教會出現在現代化社會中的挑戰和現象,並且承認問題所在,因為如果不承認,就不能再討論了。那麼請問「軟體」是什麼呢?
陳:在我們的部落教會,「軟體」是「門徒訓練的內容是什麼?」。第一是要有清楚的福音根基,聽起來是標準答案,可是「什麼是福音」是很多教會都必須清楚回答。一個平安、被祝福、或是耶穌幫我的感覺不是福音的全部,它們或許是福音的第一步,但這不是整個福音。福音是「我們是一個沒有辦法救自己的罪人,但神因愛我們,把衪的獨生愛子釘在十架上成了我們的救贖,讓我們有新生命。」在部落裡光說這個,他們不會流淚,但我覺得任何門徒訓練必須使我們更了解福音的本質,而不是慶祝耶穌的祝福。當我們清楚自己罪,就更會了解恩典的可貴,這是「軟體」中不可缺乏的。第二是門徒訓練是跟隨耶穌的過程,當中肢體裡的信徒需要有問責的責任。在部落的處境,任何基督徒都在某方面遇到損失或迫害,這也是我在過往沒有經歷的,因為信仰公開需要付上代價。我不認為因為回教會變得更忙是代價,這是我們的義務。在門徒訓練裡,要教導我們跟隨耶穌的過程如何付上代價。「軟體」方面,只要福音根基清楚,之後其他部分,如家庭,就是可以拿來分享的內容。
屬世的苦難與屬神的豐富:如何在世界觀的價值中分別出神的恩典
董:2018年第一次見面時你分享,今天的華人需要回到苦難的神學。在2020年後,我們想的苦難是COVID-19,可是在世界各地仍有逼迫,或是因貪婪產生的貧富不均,或是其他天災人禍,這些苦難是教會未來必須要面對。我在美國也向很多中國大陸的學生傳福音,見到他們跟隨耶穌,但他們回到家鄉很難持續。在美國,跟隨耶穌可能只是付出時間,關心教會各方面能不能滿足你,但換一個環境要付代價時,信徒就很容易流失,所以在相對安逸的國家裡,在培育門徒方面,你有什麼建議?或許是要有苦難來到才知道如何面對,但是否有些事情可以現在開始預備?
陳:我們在做宣教士的訓練,苦難神學是重要的一塊。但我要定義一下,我在講苦難神學,我並不是指基督徒要刻意找苦難。我們在說門徒訓練,我們都知道在耶穌教導裡,信仰是需要付代價的,當背起十字架,世界會恨我們。在《約翰一書》提到我們不應該愛這個世界或這個世界的人,所以苦難神學的根基是我們如何看和定義這個世界,我對苦難神學想到的另一個名字是「你退休的地方不是這個國家」的神學,我們不應該故意去找神沒有準備的苦難,但是苦難的另一面是「你最豐盛的生命不是在這個世上」。如果一個傳道人如何沒有教這個概念,我們無法培養一個跟隨耶穌的信徒,因為一個人可以因為愛教會、愛神來所有的培育課程,但如果他生命的方向還是期待透過信仰把最好的人生景況放在未來的幾十年,這不是聖經教導的東西。《哥林多後書》4章提到:「至暫至輕的苦楚是要在我們成就極重、無比的榮耀。」我們怎麼樣去分辨,怎樣去教導教會的弟兄姊妹什麼是「至暫至輕」的苦楚。一個很大的問題是為什麼我們基督徒在沒有大事情發生都可以跟隨神,但當癌症等事情發生,我們的反應就跟外邦人一樣。這反映我們內心跟外邦人一樣,只是在教會中,我們的教導沒有顯現出來。在部落裡,我們看到基督徒一開始被排斥、被打,我們第一批受洗的人,有一對夫婦的孩子在生出來第一個星期就死去,很多人說因為他們相信了耶穌,這就是他們面對的壓力,他沒有因為這事在信仰跌倒,反而更堅定。所以在苦難神學,我們首先的定義是︰神能夠給我們最好的東西,不是在這世上!
董:普世教會彼此聆聽是很大的祝福。當我接觸很多中國大陸的弟兄姊妹,會感受到他們生命的韌性,他們在面對苦難時仍然可以喜樂,對未來有盼望。我們掛在嘴邊很容易講,但當我們真的知道他背後所面對的,卻仍有喜樂和熱情分享福音,這是讓人激勵的。最近緬甸等很多地方也在面對苦難,當我們只看自己的社會是比較安定,我們以為這就是福音了,但聆聽普世教會在不同地方的處境時,我們就更多知道福音的本質是什麼,到底什麼是跟隨基督,為什麼我們可以付上代價。因為不是我們很苦以換來榮耀,而是因著將來榮耀,我們可以帶著盼望忍來眼前的苦。請問整體對堂會栽培門徒時,你有什麼建議?
陳:在很多地方或平台,我們很容易表達教會的亂象、需要糾正的地方。但我覺得常常要給自己提醒,教會是耶穌的新婦,當我們在批評教會時,要想一想你在罵誰?當我們在講苦難神學,或是給普世教會的建議,其實我不能說是給普世教會建議,基督是教會的頭,所以任何建議在神的話語都有清楚地給我們。華福現在說到下一個世代,講到如何栽培下一代的門徒,其實就是我們的孩子們。很多人看到我們的故事,表示會流眼淚,其實我寫的時候並不期待有人流淚,因為我只是在描述我應該做的事。我們應該把整全的福音跟「不要愛這個世界」的教導留給下一代,這個是教會必須要重視!我和太太結婚20年,當中10年她是癌症病人,現在是末期,所以我們婚姻有一半時間在一個「標籤」下渡過,大家常問我的孩子怎樣面對、處理這個事情,也因此很多人說我可以闡述苦難神學。我最近才了解,我真正能留給孩子的,不是什麼遺產、好的環境,他們最需要得到的是整全的福音,擺上跟隨神的見證!這是我留給孩子最重要的東西,這跟我們華人本來價值觀是牴觸的。我父親是基督徒,他和很多華人基督徒一樣,希望把最好留給孩子,在他的世界觀,除了信仰,也包含很多世界觀認為好的東西。我不是說要把所有財產捐出去,只留一本聖經,但是一定要讓孩子在父母身上看到什麼才是最重要。如果信仰福音連著其他好東西留給孩子,這個信仰不是最好的。當我死去時,我希望留最好的信仰給孩子,這不會是在這個世界找到,這是教會在講台和門徒訓練中要傳導的信息。很多人都想我分享故事,有時候我都不想分享自己的故事,因好像被消費般,當我反問他們願意自己的孩子去做同樣的事,人們便沉默了。
董:很多時候我們會偶像化一些故事,但是不願自己的孩子去做這樣的事情。我們都想把最好的留給孩子,但我們希望孩子做什麼,就反映我們覺得什麼是最好,這跟我們的信仰是否一致,是我們需要誠實回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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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記錄:蕭紫楹姊妹
編輯:呂昀嬪姊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