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111 香港浸會大學宗教與哲學系系主任郭偉聯博士:栽種和平的行動與思索
嘉賓:郭偉聯博士 (香港浸會大學宗教與哲學系)
主持:吳書翔弟兄
董:今天邀請到香港港浸會大學郭偉聯博士,探討如何在充滿撕裂的時代栽種和平。華人社會普遍追求穩定與和諧,但和諧等於和平嗎?面對罪惡與公義,和平如何能不只是個口號:小到自我內心的平安,人與人之間的和平,大到戰爭和公義的議題。基督徒如何栽種和平?我們把時間交給書翔和郭老師。
以福音為本的公共神學
郭:我是從2012年9月開始加入浸會大學的教學工作,不久後香港開始佔領中環事件。約在2013年3月,胡志偉牧師問我:「能否從神學和信仰的角度探討這個課題?」我說:「我很恐懼,這是個火坑,給我點時間禱告吧!」因為胡牧師對我有這感動,我也覺得該去分享,就開始分享教會跟社會間的互動關係。
2012年到2019年,香港發生的社會運動以基督教的處境來說,有兩大問題無法解決,第一是相關性(relevancy)的問題,第二是身分(identity)的問題。堅持基督徒身分會造成參與困難,而太強調相關性也有個很大的困難。公共神學很多時候是給「公共的神學」,但其實我們被公共議題左右我們的思考。不論在雨傘運動或反同志運動,基督徒看起來有自己的信仰立場,但細看會發現其中的手法和目標都是很公共的東西,不是真的公共神學,沒有以福音為本的神學回應。華人社會對和平的理解很有意思,金觀濤認為華人文化是超穩定結構,跟台灣學者孫隆基看法一致。人民需要安定和不可動搖,但不可動搖對基督教是很大的挑戰。雖然基督教歷史可追溯到唐代,但直到現在依然被視為外來文化或異類,而異類會帶來不穩定。當我們沒有自覺時,穩定的文化會產生很大的問題,變成看似包容但其實不太包容的狀態。台灣學者張灝用文化的比喻,認為基督教對中國文化有很大的幫助,因為中國文化沒有「幽暗意識」,就是沒有注視人類幽暗的層面。而基督教有很多資源,因為基督教的和平不只是和諧或不出聲,而是面對罪惡、看到問題後從福音裡找出路。這一方面是對公共神學的反省,另一方也是對文化的反省。
和平是合一而非統一
吳:在人與人乃至國與國間都充滿衝突的年代,和平一詞很容易被操作或被想像成和諧。和諧這個詞在政治或社會層面,帶來很多不好的效應。華人以和為貴的文化下,即使有不滿也不該說出來,藏有這些文化預設。老師的其中一篇文章提到:「建設和平並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只要表面不衝突或是要求不同意見者忍氣吞,相反應該從神學的角度去看真正的和平是什麼?」那請問老師怎麼定義真正的和平是什麼?
郭:很多時候和平變成讓別人閉嘴,或是不看現實危機的藉口。舊約的先知基本上是去告訴別人平安,但其實沒有平安。帖撒羅尼迦前書保羅說:「人正說有平安穩妥的時候,災禍忽然臨到他們」,在聖經裡,和平不只是內心的平安,也是人生活的好。當你見到有人生活充滿很多問題和困難時,你就知道這裡沒有和平。聖經提到的平安除了內心的和諧,也包含生活的狀況。那和平是什麼?以賽亞書講到千禧年景象時提到:「豺狼必與綿羊羔同居,豹子與山羊羔同臥」沒有抵抗力的動物跟兇猛的動物一起居住,沒有要所有人都變獅子或綿羊。以弗所書也提到,不是外邦人變成另外一種人,而是在上帝裡不再有矛盾,不再有分別。初代教父奧古斯丁說:「最大的平安就是,上帝不同的創造都可以在祂裡面各從其類。」但華人文化的和平是要別人跟我一樣,而聖經的和平是可以和不一樣的人在一起。
面對不同的意見,學習聆聽對方的需要
吳:就像老師文中提到:「建設和平會忽略社會罪惡的嚴重性。」好比我這個世代會覺得打著和平的旗幟,其實是要消弭差異或削弱對話的可能性。我之前參加辯論,題目是:「父母觀念過時,我該反抗還是閉嘴。」在如此極端的立場中我選擇反抗,即便當中有很多摩擦和衝突,但透過這樣世代差異的對話,也許可以有更好的機會理解彼此。就像人往前走是需要有摩擦力才能前進,如果所有對話都是「嘿,您好!」、「您說的真對!」這樣反而無法推進雙方的關係。老師如何看待反抗和閉嘴之間的張力?
郭:上帝不介意我們反抗祂,也不介意我們跟祂講傻話,例如:約拿和以利亞。上帝讓有一些事件的發生是要讓我們去明白,所以反抗不一定是壞的,最怕是保護自己的想法,禁止下屬跟我們有不同的意見。其次,反抗的論點不一定是最重要,重要的是反抗者的狀態。上帝比我們聰明,祂怎麼對以利亞和約拿?上帝不是讓他們閉嘴,而是安排很多狀況來訓練他們。如果華人教會學懂聖經裡的文化,對我們將是很大的幫助。
吳:如果落實到華人真實的處境時,當教會中會友因某些議題而產生彼此對抗的姿態時,可能會被認為在破壞和平。我們如何維持和平,同時保持對話的暢通?這當中有愛運行當中的可能性嗎?
郭:我覺得是有困難性,要彼此接納對抗,反而首先是操練聆聽的能力,彼此反抗後依然保持良好的關係需要很大的信任。華人有句話:「對事不對人。」很難實現,因為我跟你反抗的當下,我覺得你是針對我而不是針對事件。有教會邀請我們去做同工訓練,問說是否先學習如何辯論?我說:「首先學習的是聆聽。」當以利亞反抗上帝時,上帝不是鬥嘴而是聆聽,聽出他很深的需要後才做回應。
和平是一種關係
吳:非常同意老師對抗必須要在信任與愛的前提下,才能有對話的可能性,因為不安全感和缺乏信任是無法承受比較激烈的對話形式。華人對和平的想像是避免衝突或沒有戰爭,但老師引用挪威「和平學」學者加爾通(Johan Vincent Galtung)的話:「和平的根本是種關係。」沒有戰爭或沒有衝突就是和平了嗎?社會中依然有不公義的事情,例如:經濟的剝削或體制造成的傷害。老師如何看待和平是一種關係的表述?
郭:加爾通作為一位社會學者的觀察非常好,和平不是不出聲而是動態的關係。他是做政治學研究,比較注重宏觀層面的和平。但就神學來看,最微小的和平是在我們內心及人際互動的關係。華人教會過去常講福音是全人的。平安不只是內心的也是群體互動的,例如:教會跟信徒或非信徒之間的關係,再者是信徒跟上帝的關係。與其說和平是沒有衝突,不如說和平是成聖的學習。
吳:加爾通在《和平的袖珍理論》拓寬了和平的視野,和平是一種人跟人或我們如何做個人的狀態。中國哲學家墨子就有很多跟和平有關的議題,他基本的理論「天志」,提到什麼是「the will of the God—上天的意志,上天希望看到什麼樣的人類和與我們互動的關係是什麼,以及他非常有名的「兼愛」和「非攻」,前者指「兼相愛,交相利」,後者指不要有各種形式的攻擊或戰爭。墨子其實就是要闡述一種關係,我們可以引申成人跟上帝(縱向)、人與人乃至人與萬物(橫向)的關係。回到基督教,耶穌不只是和平之軍作為這樣的身分來到地上,以弗所書也說:「因祂使我們和睦。」祂拆毀兩下之間的牆恢復和好的關係。
郭:我們在中學裡也有和平的課程,但和平很抽象,所以我們用墨家集腋成裘的故事來比喻,就是收集很小的毛皮,集結成為大的毛皮。在墨家裡講和平就是國家的主人要重視不同的人才,國家就能夠豐盛。
吳:墨子對和平非常有負擔,提到:「天之意,不欲大國之攻小國也,大家之亂小家也,強之暴寡,詐之謀愚,貴之傲賤,此天之所不欲也。」以上這些都不是上天想看到的,上天想看到的和平圖景是「欲人之有力相營,有道相教,有財相分也。」有力就互相幫忙,得了中國人追求的道就應互相教導,財才就相分。這也跟兼相愛,交相利有關。
如何栽種和平及實踐和平
吳:在人類墮落之後帶來關係的破壞,不論是縱向的神人關係,或橫向的人與人或人與萬物的關係還是常處在不和平的壯態。雖然有時看起來風平浪靜,但還是有很多不公義。從基督信仰終末的角度,老師如何看待和平?如何在生活當中栽種和平?
郭:墨家跟基督教最大分別是基督教有「終末」的概念,這個概念對公共神學的參與非常重要。基督教終末的概念含有幽暗的意思,讓我們知道所需的不是自己做很多就可以得到,所做的還是不足以救這個社會,只能讓社會裡多一點共善,但這是不完整的,不能成全真正的和平。我們還是要回到上帝那裡,等待上帝的再來才能帶來和平。否則教會以和平為藉口,很容易變成意識形態。如果出現一位很強的領導人物,利用教會這樣的神學建立自己的王國就非常可怕,如德國希特勒利用基督教的語言,說自己就是代表再來的首領。
吳:過度強調可以實踐新天新地的終末景象,都有它的危險。那華人基督徒作為祂的門徒在各個崗位該如何實踐和平?
郭:和平有四個向度,第一是內心的平安,其次是人際的和好,第三是群體的和睦,最後是社會的和平。依據這四個向度,看自己可以做什麼或身邊的人有什麼需要。最快達成的可能是內心的平安及人際的和好,這也是很重要的基石。如果內心沒有平安,我們無法承受或面對跟我不同意見的人。群體的部分,教會可以留意身邊不同群體的需要。栽種和平計劃也跟教會一起做社區工作,但重點不是教會想做什麼,而是教會找到那些社區裡面的組成分子,聽他們的需要,觀察他們的狀況,然後找到他們要什麼。教會喜歡做社會關懷,就一窩蜂的分派物質或探訪,卻沒有看見社區真正的需要,做完後教會跟社區也沒有產生關係。栽種和平計劃跟教會合作時,會讓教會同工跟社區的群體生活、聊天、聆聽他們的需要,教會不再只是社區的夥伴、鄰居,而是先純粹給予幫助,看他們有什麼長處,藉著事工發揮他們的長處,使他們不再是受教會幫助的人,反成為教會在社區裡夥伴。
成為時代的方舟,活出新的方向
吳:那在緊張的政治現況或社會環境,華人教會如何成為當代的方舟?
郭:以香港的狀況是比較悲哀的,因為很難去談很大、完整的改變,在2020年開始有方舟的異象時,香港的教會因為有很多的限制感到很失望,造成很多的離開,基督徒在這個狀況會去問可以做什麼。在聖經和自己的領受裡,發現初期教會在困難的時代裡,基督徒沒說我們能成就這世界,反而堅定的相信他們是一艘方舟。在不平安的時代,讓願意接受上帝福音的人得著平安與救恩。我覺得這個異象非常美麗,也回答香港在這個時代可以做什麼?很多東西我們無法阻擋,也許這些力量是上帝要審判我們的,但教會可以在人們不安的時候,對生命提出不一樣的看法,並且活出新的方向,這就是方舟。約翰福音十六章三十三節:「我將這些事告訴你們,是要叫你們在我裡面有平安。在世上,你們有苦難;但你們可以放心,我已經勝了世界。」這是我想到的方舟,一個不可能的可能性,在福音裡很寶貴也很重要的信息。
吳:在以弗所書二章提到:「因為耶穌使我們和睦。」還有聯想到馬太福音十章耶穌說:「我來並不是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動刀兵。」,路加福音十二章更激烈的用反問的語氣說:「你們以為我來,是叫地上太平嗎?我告訴你們,不是,乃是叫人紛爭。」,而從聖經裡看到耶穌第二次再來的時候,有更多的饑荒、瘟疫、戰爭、各樣的動蕩。老師如何看待經文間的張力?
郭:聖經裡有很多的智慧,這是基督徒該感恩的地方。真實的東西或真理,不一定被別人接受。人是很有趣的受造物,因為我們有自由,但我們誤用自由。在舊約裡先知就說:「那些聽見真理的人就捂著耳朵。」新約裡教會在羅馬帝國裡是個弱勢的群體,所以還是要動刀兵,刀兵是沒有辦法避免。我不是和平主義者,而是奧古斯丁主義者,我不是完全的非暴力,完全的非暴力並不符合聖經。人類社會有時候沒有辦法避免暴力,例如:奧古斯丁被人用暴力對待時還是要自我防衛。雖然教會不應該主張暴力,但教會通常也很快合理化暴力,耶穌的張力是非常有智慧。如果沒有張力就變成太理想化,認為靠人的理性和愛心可以解決問題,但基督教對人性的幽暗面看得非常準確,所以福音不一定帶來和平,可能會帶來抗拒或暴力。
吳:張力的維持很重要,就像墨子的《非攻》以為是反戰,但那是有點曲解的,真正是反對主動攻擊的戰爭,墨家擅長製造各種守城器械,在中國文化上的科學家,實踐許多物理學技術,也幫助弱小國家來面對戰爭、衝突,抵禦外侮。這個張力的存在反映了社會現實,包括抗爭與不抗爭,作為與不作為,這些都在聖經完整的呈現出來。
郭:你講墨家的時候,我就想起來有一個說法,就是墨家後來有一批人,就支持楚國的軍事建設,結果他們覺得墨子的理想是唯有一個強大的國家才可以實現,我覺得基督教就要小心這個想法,走到另一個極端。
相關資源:
《和平的袖珍理論》(A Mini Thesis of Peace),加爾通(Johan Galtung)
文字記錄:洪楷明弟兄
文字編輯:呂昀嬪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