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115 新加坡神學院黃正義博士:舊約聖經的處境化:亞洲與西方觀點之間
嘉賓:黃正義博士(新加坡神學院英文神學系)
主持:董家驊牧師
董:我第一次聽到Jerry Huang老師的時候,是我的Mentor馮浩鎏醫師有一次跟我聊到讀了一本他覺得是最近讀過最有洞察力的一本書,叫做《Contextualization and the Old Testament》,應該是處境化和舊約聖經。那時候我還不認識Jerry,但是後來幾次在不同的會議當中都聽到別人提到這本書,我就很有興趣,拿來一讀真的是很驚艷。今天很高興可以有機會訪談黃老師,可不可以請老師先簡單的介紹一下你自己,讓我們大家更認識你還有你的背景。
黃:我是土生土長在美國的華人,在一個講國語的家庭長大的,就如一般的ABC,我們都被送去讀中文學校,可以說我日常用語都講的還流利,可是說實話我應該是個文盲。就如一般從台灣移民到美國的青少年,然後我們的爸爸媽媽都是在加州矽谷高科技的公司工作,這個就是我文化的背景。
當我在高中信主的時候,發現上帝也許在我身上有一個呼召。我記得我還在高中的時候參加教會的團體,有一次James Taylor III 那就是戴紹曾牧師,是戴德生第四代的曾孫,他有一次來到我們的青少年團契,勉勵我們ABC的青少年,我們對自己華人的血統都不太看重,可是他看到我們這群人。他說上帝把你們創造為世界散居華人的一份子,為什麼我這個外國人講的中文比你們講的都還要好。這個真是很丟臉,我們在座的ABC青少年永遠忘不了,這個外國人講的中文比我們講的還要好,甚至他自己中文都講的比英文還要好。後來在大學去參加短宣的時候,我就親自看見了,一個像我這樣子ABC的人,如果可以把中文學好一點的話,那也許可以成為上帝的管道,為了超過十億的華人,可以給他們傳福音。所以就從那時候開始,我就一直都在自修中文,特別是聽跟寫,可是並沒有受過正式的中文教育,所以我所學的中文多半都是在教會還有神學院的環境裡學來的,這個就造成我對中文詞彙的理解,有一些很明顯的漏洞。我覺得David你真的是很勇敢,你其實從來沒有聽過我講中文,你只知道我聽得懂中文,因為那次在新加坡神學院的聯合早會為你做中翻英的翻譯員。
寫書的緣起:從身分危機到做為東西方銜接的橋樑
董:我覺得在今天這個時代,華語世界跟英語世界很多時候存在一個鴻溝,我們很需要找到能夠理解兩種文化,或者有兩種語言的人來搭橋。所以謝謝老師鼓起勇氣接受訪談。我很好奇去年(2022)9月出版的《Contextualization and the Old Testament》處境化與舊約聖經,副標題是「Between Asian and Western Perspectives」在亞洲跟西方的觀點之間,寫這本書背後的故事是什麼?為什麼會寫這本書?
黃:我是新加坡學院舊約還有希伯來文的老師,神學院一直以來都有學生來自亞洲各處,特別是在英文神學系,就是我在英文神學系,不僅是有散居的華人來到神學院,還有很多非華人。新加坡本身其實就是世界上宗教最多元化的一個國家,剛好也是東方與西方之間的一個橋樑。所以就會發現舊約聖經在這個整個區域(東南亞)有時會成為一種殖民主義的工具,因為統治這個區域的一些國家都是名義上屬於基督教的帝國。
要在這個區域做舊約老師,總是需要面對舊約與宣教的關係,舊約與殖民主義的關係。身為一個宣教士,這個可以算是一種身分的危機,因為舊約聖經好像會囑咐選民要毀滅萬民,可是新約不是相反的嗎?新約好像是要選民祝福萬民。所以身為舊約老師,又是宣教士,我想總是需要問一下自己,舊約聖經跟使命之間,到底是什麼樣的關係?也是因為處境的緣故,我才會想說應該需要寫這個處境化的這本書。剛好在聖經學術已經有另外一本書叫《Contextualization and the New Testament》,這個是一位美國學者Din Fleming他所寫的一本書,2005年出版的。他也是憑著自己宣教士的身分,他在亞洲、歐洲做過宣教士。我有發電郵詢問他舊約的搭配有沒有人寫過,他說原則上應該是沒有的。將近二十年的時間,好像沒有人嘗試去寫這本書,我就想說那我就試一下吧。可是這本書應該跟他的有一點不同,因為他畢竟是一個西方學者,雖然他在各處做過宣教士,但是這本書的話,我是要為新加坡神學院的學生寫的話,總是會跟他有所不同,不僅是因為我是聚焦於舊約聖經,還有就是我如果要從亞洲為出發點寫這本書的話,那應該要聚焦於亞洲,同時也不要拒絕西方國家、西方基督教為亞洲提供的這些不同的貢獻,所以其實西方東方都要好好的關注。
董:在我們進入到這本書的內容之前,其實剛剛老師提到了幾個點我很有感觸,第一個是戴紹曾牧師,對鼓勵在美國的ABC,上帝把我們生在這樣的家庭,有這樣的文化,甚至有這樣的機會學習語言,很多時候我們都只是站在個人職涯發展的角度來看我該怎麼去發展我自己,可是戴紹曾牧師卻提醒我們從一個上帝宣教使命的角度來重新問自己說,這些是我們的領受的恩典,那我們該如何使用這些。我想這個對今天散聚各地的華人教會都是非常有意義的鼓勵。在不同的移民的地方,如果我們在傳承方面,只是為了傳承華人文化跟語言,沒有使命的話,好像真的是沒有目的,但如果今天是帶著一種宣教使命的話,這可能是一個很大的恩典跟禮物。
第二個,我很想多問一點,老師剛才提到在東南亞的處境當中,過去殖民東南亞地區的國家,包括荷蘭、英國、法國、現在很有影響力的美國等,可能都是我們會被稱為泛基督教的國家,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關聯性,原來舊約會被殖民者拿來合理化自己殖民手段,可不可以請老師再多講一些。
黃:首先我介紹一下東南亞這邊的情況,東南亞每一個國家除了泰國以外,都被自稱為基督教之帝國統治過。馬來西亞、新加坡,還有其他的國家是被英國統治過,越南還有柬埔寨是被法國統治過,印尼應該是荷蘭,菲律賓的話有西班牙、美國都有統治過,當然也有其他的亞洲國家統治過其他的亞洲國家。所以不是只限於西方國家。換句話說每一個住在亞洲的基督徒總是需要面對一個問題—基督信仰有時成為殖民主義的工具。就如中國有一種傳統的說法:多一個基督徒就少一個中國人,但這個現象在亞洲各處都會出現的。
還有就是差會和西方基督徒他們在亞洲各處創立了一些Mission Schools,這些學校其實就扮演了一個角色,他們為自己的群體建立了一個中等階級。另外語言,比方說新加坡是英語為主,就是英語能夠溝通的一群中等階級的人,這一群人同時也比較偏西方文化的某一些方面,換句話說基督教在新加坡還有不同的地方就成為一種有錢和有權的人的宗教,這一群人剛好也是比較偏西方的價值觀。所以你剛才所提的問題,我想這些自稱為基督教的帝國總是把自己看為以色列人,他們在亞洲或者是不同的殖民地所接觸的人看為外邦人或者是迦南人。他們覺得既然自己是選民的話,他們的對象應該就是外邦人,所以就可以用自己的宗教還有軍事來征服他們,就會把舊約聖經的約書亞記看為一種旅程表—我們要進入應許之地,這個是上帝所賜給我們的,我們是選民他們是外邦人。我想基督教跟殖民主義的這種關係,是我們不太可能避免的,可是舊約聖經本身,會對這種世界觀做一個批判,這個也是我們待會也可以談的。
被誤用的神學理由成為殖民主義濫用的方式
董:剛剛我也發現說,舊約裡面談到上帝的選民,怎麼跟非選民互動的典範是很多元的,約書亞記只是眾多典範的其中一個,也包含上帝呼召亞伯拉罕到寄居之地,他是一個寄居者的身分……也包括以色列人被擄之後流亡到巴比倫,上帝也沒有叫他們要去征服巴比倫帝國,所以的確整個舊約它不是那麼單一。但是老師剛剛一講我就明白說,我們今天常常有一種,就是要征服迦南、得地為業、為主征戰的這種典範,從屬靈的意義來講,它可以帶來一個鼓勵人心的效果,但是當我們誤用它過度延伸的時候,的確可能成為今天帝國主義,成為強權統治,一個被誤用的神學理由。
黃:是,我覺得有的時候還蠻諷刺的,殖民主義濫用一些經文來合理化行為,其實偶爾也會看到亞洲的基督徒也會利用同樣的經文來主張他們的宣教運動。當然在我們了解大使命的過程總是會想利用到舊約聖經,可是亞洲基督徒他們用舊約聖經的方式,有時候就像殖民主義的濫用方式,我想我們應該要謹慎一點。
董:講到這個我心中就很掙扎,其實光是這個話題就可以聊一集。但是今天還是希望老師介紹一下這本書,或許等一下在講完書的內容之後,我可以再問老師怎麼看待剛剛提到的,透過利用舊約經文來合理化殖民主義,甚至是在今天亞洲教會的宣教運動當中,我們也帶著這種殖民者的心態或者是論述,在推動我們的宣教運動。現在我們稍微轉一下焦點,就是談到這本書《Contextualization and the Old Testament》,可不可以請老師先簡單分享一下這本書的主要內容跟核心論述是什麼?
黃:其實跟前面所提的也是有相關聯的。一般亞洲的基督徒不知不覺就誤以為基督教是一個西方的宗教,其中一個原因是西方宣教士他們所遞給亞洲基督徒的信仰,它的風格、內容,在某一些方面是比較偏西方。我們所面對的這個議題可以把它看為一種文化上的殖民主義。差不多是在70年代後,在西方的宣教學的圈子裡就出現了這個「Contextualization」(處境化)這個詞,它的來源並不是福音派的圈子,而是普世教會的圈子,大概70年代後就一直在掙扎這個問題。福音派的宣教學者還有神學家他們就有這個疑問:是不是處境化就是要把基督信仰用適合這個處境的一些方式來表達,這是否算是一隻外面披上羊皮的狼?好像要挑戰聖經的權威,或者是要用時間、空間限制文化的方式玷污我們的信仰?因為我們所領受的信仰 就是如猶大書所說的,一次交付聖徒的真道。
在華人基督徒的圈子裡,人們拒絕處境化這個概念的原因,第一就是如我剛才所說的,它的來源是這種Ecumenical(普世教會)的圈子;然後特別是跟中國大陸有關聯的基督徒而言,無論我們是用什麼詞(處境化、當地化),它可能在某一些方面聽起來就像強調是為自己的群體做神學。給我們的印象也許就如中國政府的三自愛國運動,或者是比較現代中國政府所主張的中國化運動。所以亞洲的基督徒雖然領受的是一個比較偏西方的神學系統、信仰,但一般來說對處境化有所拒絕是為了要避免一種混合主義,我們等一下也可以談「Contextualization」跟「Syncretism」,就是處境化跟混合主義,通常都會成為對手,因此很多亞洲的基督徒都會認為,處境化是不是就是另外一種文化帝國主義(Cultural imperialism),文化上的殖民,好像西方基督徒要用另外一種文化殖民改變我們以前所領受的信仰。也是因為這些原因我才會想說,如果我可以為亞洲的基督徒提供一本書,就可以比較清楚地看見處境化的這種方法,還有它的整個精神其實也是出於舊約聖經本身,而不是我們濫用聖經來主張我們自己的一種文化殖民,這是我的想法。
舊約聖經中的處境化––「罪」的比喻
董:所以簡單來講,早期的西方宣教運動來到亞洲處境,現在回過頭來看,可能會覺得西方基督教把他們的對基督信仰的理解加在亞洲身上,然後我們領受了,我們可能覺得這是最正統的。可是當西方教會特別是在普世教會運動當中開始強調各地要去殖民化,或是一個後殖民化的反思,開始強調各地的本色化(處境化)的時候,亞洲的教會這個時候反而又覺得說,這是不是又是另外一波,西方殖民者神學的議程要加在亞洲的身上。當年是你們把最純正的信仰給了我們,現在你們又說要處境化,所以亞洲的教會的確是在這個掙扎當中。而老師想要處理這個問題的關鍵是,那我們回到聖經,特別很多時候談到處境化,是在新約裡面保羅的教導、四福音書作者的教導,如何以處境化當時希臘羅馬世界的方式,把福音展現給當時不論是猶太人還是外邦人。可是老師進一步探討,處境化的發展不單單是在聖經的新約裡面,也存在聖經的舊約裡面,所以這本書是想要從舊約的角度來看,處境化在舊約的時候已經發生在當中了,我的理解正確嗎?
黃:是的,完全正確。亞洲基督徒他們拒絕處境化比較是在福音派的圈子,非福音派的圈子,原則上他們就把這個看為一種後殖民主義,用來解決殖民主義的一種手段,所以在普世教會的圈子原則上還算是蠻接受,比較是福音派的圈子才會拒絕。
董:可不可以請老師舉一些具體的例子,就是在舊約當中,上帝的自我啟示跟處境化的關係又是什麼?
黃:我發現亞洲跟非洲還有拉丁美洲的基督教有所不同,在其他的那些環境他們比較看重舊約聖經,可是亞洲基督徒一般來說比較重視新約聖經。神學院的學生他們總是開玩笑說,我所任教的希伯來文好像很難,就把它稱為「學不來文」。可能就是感覺舊約還有希伯來文都是非常陌生的,就離它有一段距離,所以我想處境化無論是不是談到它的細節或是它的內容,我們如果可以更加認識舊約聖經,還有在舊約聖經中自我啟示的上帝的話,其實我們就已經解決了很多的問題,包括要面對殖民主義的問題。
這本書第二章提到,聖經的翻譯本身就是一種處境化的過程。在第二章,我就提到亞洲的宣教歷史中,翻譯聖經是如何成為一種處境化的神學。比方說我們所尊敬的和合本聖經其實是一百年前一種處境化的神學,它是當時的白話聖經,可是一百年過後已經不是我們的白話了。它的風格跟我們現在的表達方式很不同。另外,在那時候就已經面對了要怎麼樣去翻譯「罪」還有「罪孽」,就是「sin」、「iniquity」這些術語的問題,因為在中文還有東亞其他的一些語言,比方說日語還有韓語,罪人––sinner––聽起來就像我們英文的「criminal」,好像就是犯人,這方面就讓無論是中國的學者或者是西方的學者,認為好像中國文化與基督教的世界觀是大不相同的。我可以理解這種觀點是從哪裡來的,畢竟是這些西方宣教士,他們在翻譯和合本聖經的時候受到西方文化還有西方神學的影響。可是如果我們更進一步的去參考舊約聖經的話,就會發現這個翻譯的問題,主要是來自希臘文還有新約聖經,在新約的話就會聚焦於希臘文的一個詞—hermitia 罪的這個術語。但其實透過舊約聖經用來形容罪的不同的方式,就可以解決這種張力的問題,這就是一種處境化。舊約聖經不僅是把罪這個概念形容為在法庭裡比較偏抽象的這種原則,它同時也用比較具體的方法來描繪五種不同的比喻。比方說罪不僅是一種法庭上的規則;也是一種重擔壓在人的身上;也是會計本上的一種記錄;也是人生的方向走迷路了;也是一種污染或者是一種骯髒;還有罪也是一種背叛或者是出賣別人的一種行為。這就是舊約聖經用來形容罪的五種比喻,都是出自我們日常生活或者很實際的經驗,用這種方式來形容人類是如何遠離神的話。
當我們不再去聚焦於罪這個中文詞,看到罪還有罪孽的不同比喻,這整個形容方式為我們提供的這種罪觀其實是比較集體性的,也讓我們建立一個能夠克服西方神學比較偏抽象的一種看法。我想一般的華人透過這種比喻就比較容易接受,和合本聖經就是直譯這些比喻。我想這個是舊約聖經可以為我們所做的,當我們忽略舊約聖經的時候,就會誤以為好像聖經的世界觀跟中國文化是大不相同,其實不必陷入這種陷阱。
董:老師這樣一講我也覺得舊約裡面對罪的形容是非常多元形象化的,但是當我們是以一個比較抽象思考角度來看,特別是從新約去分析罪這個字,我們常會說射不準,或者是在法庭上被判為有罪,它的確是某一個面向,我們不能夠說它不對,可是像剛剛老師在舊約裡面提到罪、背叛,我覺得對華人來講就很能夠理解,特別是在華人強調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對於背叛真的很嚴重的一件事情,可是我們過去華人在講罪的時候比較少從這個角度,或者就算講背叛,也好像僅僅是提到這個概念,但是沒有辦法在具體的敘事脈絡當中,去體會背叛帶來的關係的破裂—不單是個人關係的破裂,也是群體關係的決裂,從這個角度再來看什麼是罪的時候,我覺得也許對華人來講更能夠感同身受。特別是在分享福音的時候,就像老師講的,在華人世界說你是個罪人,大家聽到很被冒犯,因為我們聽到的就是「你是一個犯人、你是個罪犯」,但是當我們從這個角度來理解什麼是罪,它怎麼樣污染我們的生命、關係,怎麼樣使我們的人生失去一個方向,真的就很具體化。
黃:另外一個比喻就是失去人生的方向,我們看到舊約聖經經常把這種屬神的一生形容為行在耶和華的道路中,而中國的各個宗教也有提到道、行,就是把人生形容為一種方向。這種概念Enoch Wan(溫以諾博士)早就提到了,如果我們以這種道還有行路的比喻來傳福音,可以從舊約聖經得到很多的補充。
從舊約聖經看殖民主義
董:老師我也很好奇,從同樣的進路,我們如果把它放在殖民者用舊約來合理化自己,不論是軍事、經濟、文化侵略的行為,舊約聖經又提供怎麼樣的一條出路來回應,特別是東南亞在後殖民的氛圍當中,老師也可不可以舉一些例子。
黃:其實也跟我們所講的這種行在耶和華的道路中有關係。當西方或者是東方的基督徒,他們濫用約書亞記來作為他們自己征服別人的一種證據的話,我想一個比較主要的誤會,就是把上帝的應許看為無條件的。可是當我們在參考舊約聖經的申命記或者是約書亞記,這幾卷書就很明確的提出,上帝所賜的應許之地其實是有條件的,當以色列不再行在耶和華的道路中,他們有可能會失去這個應許之地,所以當以色列沒有繼續行在耶和華的道路中,他們就無法留在應許之地。
在申命記特別有意思的一個概念,就是行在耶和華的道路中,不僅是字面上他們的旅途,是要從摩押地要前往迦南這個地方,當他們住在迦南地之後,他們要繼續行要繼續走,意思就是說,順服耶和華是一個一生的過程,而不是就是為了要征服這個地而已。根據聖經的教導,凡不遵守耶和華命令的帝國國家或是任何人的話,他們不可能繼續得到耶和華的祝福。所以我認為舊約本身為我們提供一種比較類似於「Decolonial theology」(去殖民化),不是後殖民主義,後殖民主義其實有的時候還是會陷入殖民主義的一些問題,「Decolonial theology」是一種反殖民主義,反對濫用權柄剝削他人的一種神學。所以其實舊約聖經它的整個世界觀經常是跟濫用聖經的觀點相反的,舊約在敵對這種濫用權柄、還有剝削別人的這種濫用方式。當這些帝國他們不再行在耶和華的道路中,他們不會繼續蒙福,反而是要受到上帝的咒詛。
「榮和辱」的世界觀VS聖經中的受苦和蒙福
董:老師這樣一講我真的蠻興奮的,我之前的確很少從這個角度來思考,就是當上帝呼召以色列百姓得迦南地為業的時候,某種程度是有條件(conditional)的祝福,所以重點是行在上帝的心意裡面,而且我們也看到在以色列王國的歷史當中,先知耶利米的信息就是在告訴當時的猶大人,不是因為有了聖殿,你們就能夠保平安,不是因為你們是上帝的選民,在面對敵人的時候就可以繼續活在罪孽當中,然後同時期待上帝會出手把你們從敵人的手中拯救出來,這當中就會帶來一個重新思考,如果我們常常是用新約上帝恩典的角度來全然的套在舊約,我覺得是對的,但是我們常常過度的詮釋,以至於忽略了舊約敘事裡面當中帶著條件的部分。而在新約我感覺是上帝讓我們看到––我們都無法真的走在上帝的心意當中,包括上帝的選民跟非上帝的選民,所以是上帝自己來承擔世人的罪。用保羅的話來講就是「世人都犯了罪,虧欠了神的榮耀」,用整個舊約的敘事脈絡,來理解新約的時候,就會幫助我們不隨便站在一個自以為義的中心,來去貶低或者是合理化自己對他人的文化、經濟、政治、軍事的剝削跟入侵。
黃:我想補充一下,剛才所提到的舊約整個敘述,其實從頭到尾都是在批判以色列的王國,這個就牽涉到我書的第六章,談到榮和辱的世界觀。榮和辱是一些西方人類學者形容非西方文明價值觀,但這個觀念通常是出自地中海的一些社會,宣教學者就把地中海榮和辱的價值觀套在東亞地方。我為什麼要提出呢?是因為舊約聖經是推翻了一些比較類似於地中海榮和辱的價值觀。舊約的歷史書與周圍一些文化的歷史書是有許多的相似之處,可是在以色列出於皇家所記載的這些皇家歷史書,記載的是皇家的失敗,而不是成功,就不會把他們記載成好像只是道德上的一些典範。亞洲的基督徒讀舊約聖經的時候,會把舊約的角色扁平成這種模範,其實舊約主要敘述的一些榜樣都是壞的,而不是好的,它對以色列的皇家都是批判的態度,既然如此,我們可以把舊約的這種文學形容為「state sponsored media that shames the state」(雖是皇家的文字記錄,但內容卻是在自我反省和糾正皇家的所作所為),特別是提出皇家的失敗。舊約聖經一直都會提到被擄這個現象,不僅是在比較晚期的歷史書,以色列被擄的這個結果已經在創世記還有摩西五經的世界觀裡了,它挑戰了地中海榮和辱的世界觀,好像不是有錢和有權的人是蒙福的,反而是弱勢群體在耶和華面前可以得福,我想這個也是為什麼舊約聖經有時也會成為解放神學的一份子,因為它好像在某一些方面偏向弱勢群體。
董:其實舊約的處境化是對有權有勢的一個批判,這對今天華人教會有個很大的試探,很多地方特別散居的華人教會群體,很多時候是比較有錢有勢、很會經商的,所以某種程度我們的信仰好像也會用來為我們的成功所背書,說我們就是因為信主了……也會落入一種成功神學的網羅。老師可不可以分享一下,如果從舊約來看的話,到底該怎麼回應一方面是上帝的賜福,一方面是成功神學的陷阱?
黃:成功神學在華人基督教裡面,其實有一種自相矛盾的角色。傳統的中國文化它受到兩個比較主要的影響:一個是民間信仰聚焦於福的現象,另外的話可能就是出自佛教的因果報應,或者是儒家修身的精神,就會聚焦於受苦,所以好像普世的華人就處在這兩難(蒙福與受苦)之中。但是我想舊約聖經它的獨特性就是為我們提供一種另外的看法,我們可以看見以色列叛教之後所受的苦,其實對他們來說是讓他們得到一種益處。一般華人受苦的話,就比較會陷入一種宿命論,就是聚焦於受苦。如果他們是聚焦於這種蒙福的話,就會造成一種實用主義,好像信仰是得福的一種管道。可是舊約聖經都會去對付這兩種極端。蒙福當然是上帝的恩典,不見得是把它能夠生成一種應許的這種層面;另外人受苦的話,不需要陷入一種宿命論,叛教後的以色列在巴比倫,上帝還應許他們我要仍然使用你成為巴比倫的祝福,像但以理和他的朋友、耶利米先知,還有不同的以色列人,他們被擄後還是成為了巴比倫的祝福。
我想對於蒙福還有受苦的這兩個問題,舊約聖經為我們提供一種更全面的看法,可以說蒙福是一種正面的成功神學,可是受苦的話是一種負面的成功神學,如果只有這兩個選擇的話,其實我們還是處在某一種成功神學中。舊約是有提到上帝會祝福公義的人,但不是像民間信仰惡有惡報,善有善報那種因果報應的,該得的一種應許。我們如果不憑著迷信的這種方式,來看待上帝的應許的話,就可以看見蒙福跟受苦其實在上帝的意思中有不同的角色,然後我們可以把這些都看得比較全面一點,不僅是有正面跟負面的成功神學而已。
省思以色列的神學觀––從上帝的恩典看待我們的破碎與軟弱
董:謝謝老師特別談到受苦跟蒙福,用一句話我來解釋的話,就是老師剛才講的:其實這一切都是恩典,從恩典的角度重新來看待受苦跟蒙福。我們都看到過去三年全球局勢的動盪,不論是疾病、經濟能源危機,甚至是戰爭,也許在我們可見的未來,這個世界的發展也許不一定是更安逸,不一定是更和平,可能是更多的動盪。在這個過程當中,到底我們該如何裝備下一代的門徒來面對可能的受苦,或是來面對現在的受苦,我覺得是至關重要的。最後想問一個很實際的問題,就是當我們認識到舊約中上帝的自我揭露也是透過處境化的方式,特別我們剛才提到不論是對罪的例子、對皇家權勢的一個自我批判,你覺得這對今天的教會––大一點可以是全球的教會,窄一點可以是華人教會––在培育門徒跟宣教實踐上面,可以給我們哪一些提醒,或者是一些非常有意義的地方?
黃:我想我們身為華人的基督徒,需要面對一個現象,就是教會經常會保存著階層制度的,就是出於傳統中國文化的這個現象。不僅如此,我們可能也會利用聖經來主張這種制度,就像十誡裡的規條。但其實我們必須體會到舊約聖經當它在利用古代近東的一些形式,還有一些題材,主要的目的是為了要挑戰這種階層主義,或者是這種階層制度,因為我們從創世紀第一章就可以看見,所有的人都是照著上帝的形象而造的。可是在中國傳統的思想中,只有一個人是天子,那就是皇帝,換句話說,上帝所造的都是祂的兒女。但在舊約的文化環境中,立約的是王跟子民立約,而在舊約聖經中,唯一立約的就是神跟人立約。好像在華人的圈子,這種皇帝的精神、封建主義並沒有完全消失,有人認為好像這種華人教會和華人基督徒的組織,可能還會再次出現在我們的領導體制,好像我們的領導就帶著一種皇帝的精神,然後也是用這種階層制度的方式來補充這樣子的權力。我想舊約聖經也是為我們提供另外一種方法。
我用一種想像的方式跟大家舉個例子:一個家族的信念,會帶給整個家庭有不同的價值觀,我們如果去參考申命記第二十六章,在這段就有為以色列提供一個他們以後的家族該宣揚的一種信念,就是自稱為無助,然後領受耶和華恩典的。我們想像在團圓飯過後,家主把大家都聚在一起,然後第二代第三代,每年都是聽同樣的這幾句話,要好好的讀書、要結婚生子、要孝敬父母……突然有一年的團圓飯不同,隨著申命記二十六章的這種精神,家主他就很誠實的跟我們分享說,要不是上帝的恩典,他仍然是一個破碎的人,這個就是以色列的神學觀——我們是弱的、不是強的––—雖然是家主,可是所領受的都是耶和華的恩典所賜的,這個就跟這種皇帝的精神是完全不同的。在古代近東所有的律法都是偏待有錢跟有權的人,可是舊約的律法它是敵對腐敗,是偏待這些弱勢群體的,它是推翻了這種贊助和客戶之間的制度,就是這種階層主義。
舊約為我們提供的就是一種不陷入階層主義的關係。我們華人的關係還是很重要,舊約聖經比較是偏集體主義,可是卻是一種不陷入階層主義的關係。舊約反而在挑戰這種制度,然後推翻這種傳統榮和辱的價值觀。如此的話,我想如果可以參加像這樣子春節的團圓飯的話,我們會很驚訝,不是老爺爺又在跟我們講同樣那幾句話,不僅如此,過去好像我們都是要聽他的,他講的都是對的,我們年輕這一代總是都不孝敬長輩們的。我想這種話我們都聽多了,都聽膩了,可是申命記為我們提供的這種模範是大不相同的。
董:謝謝Jerry老師,我們在錄製這集Podcast的時候,其實是在除夕的前一天,我覺得很深刻,也幫助我們看到:第一個是教會的門徒訓練,不單單是在所謂堂會裡面,也在我們的家庭生活當中,而申命記提供了這樣的典範。第二個是老師提到,舊約是一個不斷挑戰階層的一個傳統,挑戰有權有勢的一個傳統,而在申命記第二十六章讓我們看到以色列人在節期當中紀念自己的歷史的時候,其實不是在強調自己是多厲害多強盛,做了多少豐功偉業希望子孫延續,而是強調我們自己本來是一無所有、軟弱破碎的,今天之所以可以有這樣的一切,若是有什麼可以感恩、可以誇口的,一切都是恩典。在今天華人的教會家庭,若真的回到舊約敘事當中,對我們的生命重新從恩典的角度去理解,而帶來的一種傳承,或許華人的教會、華人基督徒的家庭會非常的不一樣。也鼓勵大家如果你看懂英文,Jerry老師的這本《Contextualization and the Old Testament》真的是非常值得好好閱讀這本書。
相關資源:
《Contextualization and the Old Testament: Between Asian and Western Perspectives》,Jerry Huang
文字記錄:王齡竟姐妹
文字編輯:呂昀嬪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