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EP131 生命展翅資源中心主任鄧敬獻傳道:青年牧養青年—世代傳承與創新
嘉賓:鄧敬獻傳道 (生命展翅資源中心主任)
主持:董家驊牧師
從鐵飯碗到雙職服事的呼召
董:近年,各地華人教會領袖普遍談論的挑戰之一,即是年輕世代的流失,縱使教會都努力於傳承世代的工作,然而,年輕世代離開教會的趨勢卻仍舊持續著,許多時候我們甚至困惑,年輕人到底要的是什麼。今天我們邀請到自己就是年輕人的鄧敬獻傳道,他以非典型的方式,在服事馬來西亞的年輕世代。今天他將分享常見的對於年輕世代的刻板印象,以及面對刻板印象,當我們牧養年輕世代時,有什麼重要的提醒和意義。敬獻傳道可否簡單介紹一下你的生命和服事的旅程。
鄧:我生長在馬來西亞一個農業小鎮,那裡沒有太多高等學府和就業機會,18歲之後就必須離開到不同的地方學習或工作。我從馬來西亞隸屬教育部的一個師範學院畢業後,以合格教師的身分,去到了一所華文小學任教約四年,目前在兩家機構做全職服事—彌列都聖經領袖培訓中心、LifeSOAR生命展翅資源中心,前者是服事教會領袖、培訓年輕人,後者則是帶領年輕人、以教育角度參與宣教,教育是我的本行,包括從小學直到各類非學術型的教育。在過程中,我也發現自己比較傾向非傳統、不進入體制內的方式,希望自己是一個半職、半薪的狀態出來服事,於是我和一些同工開創了一個媒體工作,一邊服事一邊工作,像是織帳篷宣教士的概念。
董:所以是一個雙職的服事者。在我們進入正題前,我很好奇,你在馬來西亞的農村小鎮長大,18歲離家能夠讀到師範學校、又在華文小學有一份很穩定的工作,坦白說這是一條多數人都覺得很安穩的路,是什麼樣的原因,讓你四年後離開,選擇一條充滿更多不確定性的路呢?
鄧:這個問題我和許多長輩交流過、聽取他們的意見,在馬來西亞的社會處境裡,屬於教育部的華文小學教職工作,被稱作鐵飯碗,沒有合約,可以一直做到退休,甚至退休後政府還會供養你到老。因此,離開鐵飯碗,甚或被形容是金飯碗這樣的工作,真的是很大的挑戰,但我也在被呼召的過程中,對上帝的安排覺得非常感恩。
我就讀的大學位在馬來西亞非常內陸的地方,那裡比我成長的農村小鎮更偏遠荒涼,因著我本身性格愛冒險、愛學習、愛嘗試,所以在大學五年半的時間裡,我幾乎每週五放學,就搭上第一班公車到吉隆坡去,參與各類型的活動:公民運動、教會講座、事工、各類青年組織等等。我在這個過程裡不斷受到衝擊,我問自己是否要讓生命只停留在一份打工、一份職業,或是追求更深入的生命的服事。最後,我在青年和青少年的服事裡,找到了呼召,在經過很長時間的禱告以及和長輩領袖們的諮詢,最後決定做了這個信心的跳躍。
年輕人躺平?擺爛?刻板印象背後的真實困境
董:我完全理解長輩們的想法,你其實可以一邊做教職鐵飯碗的工作、一邊服事青少年,但我也聽到你所分享,在大學期間受到的衝擊、成長背景的城鄉差距、以及在教會內外的不同,這些對你造成很大的影響,以至於你慢慢清楚辨識到,上帝要帶你走一條非傳統的路,來牧養青年和青少年。
接下來我們就來聊聊青年和青少年,今天很多時候我們談到青年和青少年工作,很少華人教會會說「我們做得很好」、或是「我們沒有問題」。大多時候大家表面上先不會多提,但是當開啟了一個話題「啊!真的很困難」時,大家都會附和,然後會發現,不論看起來多大的教會、大家以為青年事工做得多好的教會,當他們敞開的分享時,都同意青年和青少年工作真的非常困難,大概都在流失當中,只是人數多少的問題而已。
以你長期投身青年和青少年牧養的經驗,你覺得對於中年大概40歲、或是更年長的人而言,對青年世代有哪些刻板印象?或者你覺得這些刻板印象,哪一些是大致正確、哪一些又是誤會呢?
鄧:如果說到青少年或者是年輕世代,我以馬來西亞的處境來看,馬來西亞由於民族、文化和宗教的多樣性,華裔群體存在一種很明顯的自我保護意識,由於華人長期自我感覺是弱勢群體,導致青少年在成長時期有著不太正確的價值觀,不論是教會界或是整個社會皆是。我也深深發現,青少年群體當今「躺平」、「擺爛」,這種疫情以後非常流行的用詞和態度,深受長輩們的誤解。在這種刻板標籤下,年輕人便更減少對宗教事務的參與和積極度,甚至是和長輩之間的交流,這些都更加深長輩們的誤會和刻板印象。
然而我也發現,這個所謂「躺平」、「擺爛」的現象,並不能單面的指說這些年輕人不參與宗教事務、或不進入堂會服事。事實上,年輕人真正面對的挑戰,是一種成長過程中的無奈無助、空虛迷茫。在後疫情的衝擊下,我們發現年輕群體對於體制架構、權威傳統、現代化的價值,其實有著很深很深的陌生感和恐懼感,包括對於所有的要求:必須如此做、應該出席什麼活動、應該成為什麼樣子的人,這些都在疫情後被徹底粉碎了,於是年輕世代裡面有著很深的陌生和恐懼,比起這些傳統價值,他們更需要的是親近,一種關係、愛、友誼、甚至是很基本的陪伴。所以若是說年輕群體似乎有越來越流失的狀況,我反而覺得是miscommunication(溝通不良),在關係和世代中缺乏合適或正當的交流。
初代移民的公會文化,對當今青年流失的影響
董:你剛才提到的,關於馬來西亞做為一個多元群體,華人常感到弱勢和自我保護,以至於衍生一些不正確的價值觀,可否請你多說明一些,讓我們能更了解馬來西亞華人的處境以及是什麼樣的價值觀?
鄧:要回答這個問題,要從過去馬來西亞華人的歷史來看,當時有一些宣教士來這裡開拓了華人教會,後來在政府政策下,宣教士倉促地離開,留下了一群沒有被深刻裝備的領袖,於是這些領袖就帶著既有的認知來牧養教會,我們稱為一種「公會文化」,也就是彼此照顧自己人。就像當初從中國下南洋來到這裡謀生的福建人、潮州人、客家人、廣東人,依據籍貫分為不同的群體。因此這樣的文化背景也衍生在教會中,直至今日都還存在著一種自我保護意識,不管是地區性或是宗派,大家有「需要照顧自己人」的心態,而歷史越悠久的教會越是如此。
這樣的教會傳統就直接或間接的影響了新生代,新生代若是有機會在堂會或宗派系統裡成長、得到影響力,那他們便很自然而然地繼承了這樣的傳統精神,我們甚至看到很多年輕新生代跟中生代的牧者領袖,都開始展現出這樣的文化,而這些是屬於有辦法在體制內存活的。相對地,那些沒有辦法在體制內生存的,就面對了非常大的張力,他們與堂會系統脫節、甚至敵對,因著沒有辦法與傳統價值融合,或是健康的溝通,導致很多年輕的、優秀的領袖和信徒離開。在我們認識、交流和牧養這群離開傳統堂會的群體中,我發現這是一種歷史性的傷害,彼此存在很多恐懼、誤解以及很多的受傷。
董:所以剛才提到因為移民的歷史,讓堂會會有一種「照顧自己人」的文化,但是這種文化可能也會衍生出世代之間的張力,一些有想法的人,一是他的想法可能不在這個裙帶關係中,二是他想要跳脫這種裙帶關係和自我保護的文化,於是就產生張力,很多人便離開。另外,你提到一點,許多年輕人對今天不管是社會文化或是堂會裡,比較現代化的思維,會有一種陌生感,這部分也請你多說明一些。
鄧:這部分我自己就有很深刻的體會,由於我離開家鄉,目前在車程約三個多小時遠的吉隆坡生活,所以沒辦法很常回母會參與服事,我從大專時期開始,就需要到不同地方參與服事,我嘗試過至少參與五、六個不同的教會群體或機構,在裡面慢慢認識然後服事。和我擁有同樣離鄉背景經驗、面對同樣狀況的年輕群體其實有很多,我們似乎都被看作是「外來者」,當我來到城市,不一定是希望要有所發揮,只是希望有一個和我相似的平台,讓我感覺像家一樣,但是在一個自我保護意識很強、不太歡迎「外來者」的情況下,好多人就因此離開教會群體、堂會、和團體生活,一去不回頭。這個感受是非常強烈的,單單因著這樣的背景文化,就引起了非常大的世代中的撕裂。
董:這其實是兩個因素造成的,一個是初代的移民和先驅,他們因為需要彼此照顧、照顧自己人,在當年這可能是一種愛與關懷鄰舍的表現,是很真實的。但隨著時代變遷,現今人口流動非常快速,堂會所在的位置,可能過去所謂的自己人,現在也都散在不同的地方,然後湧進來的人,都是以前所謂的非自己人。但是當堂會還是帶著當年一種實踐愛鄰舍的文化,在新的處境中,可能反而對許多移動的人來說,堂會變成了一個很封閉、甚至排外的文化。
所以很可惜的,一方面原來的自己人流動出去了、回不來:另一方面,來到我們當中的人才,或來到當中的這些潛在的福音朋友卻也進不來,所以從宏觀的角度來講,就造成堂會越來越封閉,許多年輕世代因著工作、學習漂流到不同地方,但是卻融不進本地的教會,於是就離開了堂會群體,這樣理解正確嗎?
鄧:沒錯,完全準確。
你進不來,我就去你那裡—一起生活的牧養型態
董:敬獻你過去嘗試牧養一群流離失所的年輕世代,你用了一個詞叫做「液態的信仰群體」。一般來講,堂會是一個相對有穩定結構的地方,我們知道誰是團契裡的人、誰是我們的會友,我們小時候團契都還有出通訊錄,但是我猜現在越來越少教會的團契會出紙本的通訊錄,因為時代在改變,以前可能每年更新一次,就夠用一年了,現在可能我們的群組,是隨時隨地都在更新的。
你也看到有一群人,因著整個社會大環境的變動,他們成為一個液態的信仰群體,好像融不進固定的堂會,可是他們其實也沒有想放棄信仰,是否分享一下你牧養這個群體的旅程和感想。
鄧:這個描述很真實,他們離開了傳統堂會的架構,但其實他們沒有離開信仰,然而這群人卻往往自己也不相信這件事,因為他們被原本所在的教會標籤為是離教者,是離開信仰的人,離開教會就不屬靈、生命沒有得到牧養了。我在機緣巧合下,並非很有意識性的參與了這樣的牧養,在摸索的過程中,我發現若我們只把牧養停留在堂會裡面,大概就失去了餵養照顧這個群體的機會。相比堂會內的青少年,這個群體是更大的,從中學15、16歲開始,一直到30、40歲甚至有一些已經有家庭的,這樣的群體的需要,往往比堂會內的、可以在堂會生存的年輕人,遠遠來得更大、更重要。因著這樣的大環境,我和同工們覺得,若沒有辦法把這群人帶回堂會裡,倒不如我們就把團契生活帶進這些人的生活裡,確保即使他們不在堂會裡生活或服事,仍然有一個被照顧、被牧養的平台,而且不單只是被照顧、被牧養,他們也可以被呼召,也可以被帶著一起去參與服事。
我也發現了一個很令人驚喜又珍貴的現象,在馬來西亞的華人群體中,這些不在堂會裡的青年人,往往比在堂會裡的人來得更加有動力、有彈性,充滿活力,擁有許多可能性和創意。他們願意用工作以外的時間,甚至是特地請假,放棄、犧牲好多東西,不是因為有什麼職位或職分,也不是因著傳統上說「這件事情你應該做」,而是因為他覺得這個事情有意義有價值,所以他願意擺上。
我目前牧養的青年群體,年齡跨度很大,最小從13歲的中學生,一直到30多歲的年輕職場人士,這個群體在馬來西亞人數並沒有很多,在我們所在的地方,我們就採取了一種方式:我們一起生活,這不是說說而已,真的是一起生活。原本是在機緣巧合的情況下,發現這個方式是很特別的。我當初被委派到吉隆坡教書,就租了一個房間,自己一個人生活。因為吉隆坡房租不便宜,久了以後,我就問了兩位很要好的弟兄,問他們有沒有興趣一起合租,一間三房的房子我們一起合租,就有屬於自己的公共空間,可以請不同的朋友來,結果不知不覺就開始了小組。從一群好朋友聚餐的小組開始,從一間房子,到兩間、三間、四間一直不斷延伸,到現在,同一棟公寓裡有八間房子是一起生活的,就好像左鄰右舍,我們常開玩笑說,如果我們去選居民協會的委員一定會贏,因為都是自己人。
除了我們自己以外,剛巧附近有大學,學生們都住在附近,所以我們隨便號召一下,幾十個人就會跑出來,我們就透過運動、舉辦一些事工活動、幫助弱勢群體等等,把大家凝聚在一起了。這些過程不單只是把人聚在一起,不單只是讓這些沒辦法在堂會裡生活的人,有一個可以隸屬的、讓他感覺有安全感的群體,更加是賦予了一種使命感,就像華福的使命門徒的概念。自從我接觸這個「使命門徒」的概念,就很深很深的衝擊我,我在想,若是一個人,他被號召成為一個有使命的門徒,那我們是不是更加應該去營造一種使命的群體(missional community),這非常激勵我,讓我不斷努力、繼續去營造,讓這群人一方面得到造就,在各類課程和團聚生活上得到牧養,同時,他們被號召出來,一起去宣教,我認為這樣的循環是很健康的。
液態的信仰群體VS邪教,差別之處何在?
董:其實我有兩個問題想接著問下去,第一個是,一方面我聽到你提到大家住在一起,在一個organic (有機的)過程,從一戶、兩戶、三戶、四戶、五戶、六戶到七戶、八戶。可是另一方面我又想到,有一些邪教教派(cult)也會有類似的狀態。所以我想問,你覺得健康的液態信仰群體的這種living together (住在一起),跟一般cult(邪教),差別在什麼地方?
鄧:其實我們有一些年輕的弟兄姐妹也常拿來開玩笑,說這種生活很像一種邪教的起源,有自己的口號,大家都隨時隨傳隨到。我自己也有擔憂,我怕自己身為群體中的領袖和牧者,萬一我走歪了,會不會就影響這個群體?那麼,我發現平衡在於什麼呢?我們既不能讓這些年輕人直接的回到堂會裡生活,我們自己就要成為橋樑,我想這是很重要的關鍵。
在我所交流牧養的這群年輕人裡,幾乎100%是沒辦法直接回到堂會生活的,但是我就確保一件事,我是那個可以的人,所以也是我過去這幾年的堅持,不論如何,我自己不和堂會脫節,這很關鍵,也就是一開始說我目前在兩所機構裡服事的原因。這兩所機構有一個微妙的關係,第一個彌列都聖經領袖培訓中心,是專門對教會、堂會的領袖和年輕人的培訓,培訓做宣教士和教會領袖。而培訓之後他們需要戰場,要有服事的禾場,於是另一個機構LifeSOAR (生命展翅資源中心)就是向外的,把大家帶進社區服事不同的群體,因此這是一個健康的循環。雖然這些年輕人沒辦法在堂會有職份,但可以確保他們以這樣比較有機的系統,被帶去服事堂會。我認為這是很美的事,一群沒有辦法和教會融洽相處的年輕人,經過幾年的復原,他可以回到堂會系統裡,去協助堂會。
所以我們的策略是希望長期的把城市裡的年輕人,帶到鄉鎮去服事小教會,我第一個做的實驗,就是我的母會。在我過去離開的十多年期間,每一年我都帶不同的年輕人回去服事,他們可能沒辦法回自己的母會服事,可能一些母會或鄉鎮教會的領袖,不知道如何與年輕世代交流,但這不代表這些年輕人在得到安慰、領受恩典後,不能回應神、把恩典帶回去。所以這樣的示範讓好多年輕人得到釋懷,他們發現,可能他回不去自己的堂會,但他們卻可以帶著服事的心,一間一間教會、一點一點的去參與服事,我想是很美麗的一件事。
董:謝謝敬獻,剛剛聽完後,我覺得很大的關鍵點是,一個不健康的邪教他的領袖是封閉的,他創造了一個群體,但最後只是停在他自己身上。而一個健康的使命群體,他的領袖是對大公教會的傳統和群體敞開的,所以你剛用了一個很好的詞「be a bridge」 是橋樑,健康的群體不但有「橋樑」,對接整個大公教會的傳統和信仰群體,同時又跟被呼召去進入的羊群是有對接的,所以不是封閉的。
這也讓我反思,會不會很多時候我們把堂會做得像是cult (邪教),理論上我們是跟更大的基督的身體連結,但是堂會的領袖一不小心,有時真的是出於善意、不是故意的,會害怕弟兄姐妹接觸到不好的教導、害怕被異端拉走,所以某種程度就變得很封閉。但危險就在於,當領袖自己封閉起來時,沒有人能來對他的生命說話;當領袖走偏時,他也無從有一個健康的群體或機制,幫助他看到自己生命的問題。所以很謝謝你,這個回答真的很棒,我自己也有很大的收穫。
基督的福音,是我們必須言說的唯一信仰
董:第二個部分我接著想問的是,這樣一個液態的信仰使命群體中,要怎樣維持使命?維持福音的中心性呢?之所以問這個問題,是因為北美大概在九零年代開始,也有所謂叫emerging church movement新興教會的運動,新舊的新、興起的興。這個運動剛出來時我有關注,我覺得他們帶來很多很棒的一些洞見,來更新傳統的堂會體制,甚至在很多地方他們做的很成功。但有些時候我覺得好像有種張力很難維持,就是當一個群體的邊界被打破時,其實某程度來說,如果他缺少一個強而有力的中心,這個群體可能就變成沒有識別度,和其他群體沒兩樣,只是變成另一個幫派、另一個社交中心。你自己在帶領這個使命群體時,是怎樣維持基督的中心、福音的中心和使命的中心呢?
鄧:董牧師的問題真的是很大的挑戰,因為我必須承認,我也還在摸索的過程。回顧過去十年不是太久的時間,參與在這樣的服事中,我發現有好多好多的矛盾,是我自己需要面對的。就像剛才說的,要和堂會保持一定的連結,而同時我又需要保護這群年輕人,不被堂會繼續的「佔有」或當成「工具人」。我自己一邊參與堂會的一些服事,一邊處在液態的信仰群體裡,我有一些簡單的心得:我覺得需要去理解,什麼東西是不能妥協的,什麼東西是絕對不能放棄的,無論什麼情況,無論我們走到多液態、多開明、多敞開,我都需要堅持的一些原則。
我們群體裡有一個口號,不只是我們機構,也同樣是跟許多屬靈偉人學習的口號,我們稱為「Like Christ, like Father. For Christ, for others.」— 學習基督為我們的父,為了基督,也是為他者的一種生命。我想這是一個很核心的信仰,也是我們必須堅持要做到的事。「為他者」就是說我們所有的舉動,今天我們不管做什麼,我們聚集是為了別人;我們推事工,是為了別人;我們幫助小堂會,不是為了自己的榮耀,而是為了他人;所有的過程都是為了「他者」。
我們也堅持一件事情,無論任何時候、任何服事過程,都必須言說、一定要言說基督的信息,這是我們一直堅持的。因為在慢慢牧養著非堂會的群體時,就發現有好多非基督徒的年輕人都跑進來了,這些年輕人不是因為我們是一個堂會而參與,他們根本不知道這是一個基督徒群體,他們參與只是因為有關係。好多人喜歡說,這群人特別的有愛,他們在一起很健康,男女關係、不同年齡層的關係、彼此相處都很健康,他們覺得很有意義。而且對年輕人來說,我們這裡好精彩,有好多的活動、好多不同的movement (行動),於是他們就參與,他們沒有信主、沒有接受主,就先參與在這個信仰群體裡面,這是一個很逆向的狀況。
所以如果我需要讓這個群體保有一種「回應基督福音」的生命的話,在任何場合下,我們都必須、不吝嗇的、不害羞的去言說基督的福音。所以當我們去服事弱勢群體,我們會告訴大家,今天不是要來積陰德的,因為好多學生他們不知道,學生們會說「今天假期,我們一起來積陰德!」我就告訴他們,我們不是來積陰德的,今天是來挑戰你自己有沒有這樣子的生命,我們願意這樣做,不是因為有多厲害,我們自己沒有太多,而是因著基督,所以如此行,我們領受基督的恩典,今天就活出恩典。然後就陪他們一起禱告,我想這些都是練習,如果這些沒有了,我們也沒有意義走下去了,就只是變成另一個社團吧。
董:謝謝敬獻,我覺得兩個感動的地方,第一個是你先承認自己內在的矛盾。我覺得這是今天我們很需要誠實面對的,很多時候,剛開始服事時,有很多的不確定,比較願意接受自己裡面有矛盾。但是當事工開始做起來,很容易就變得自大,會開始覺得No this is the only way「我的方法才是對的方法」,可是你說你做了五年、十年,裡面還是在掙扎,其實我覺得這是非常健康的。
第二個是,我聽到你們不斷以基督為中心Like Christ 、for Christ、Talk about Christ言說基督的福音,這些是讓一個群體能夠持續聚焦,不是在領袖個人身上,也不是在壯大群體上,而是在基督,以及基督呼召我們去服事的他者身上,這就是讓使命群體和邪教有別的地方。
堂會和非堂會互助,進入更美的生命牧養
董:談回來到堂會,你提到其實你很辛苦、很努力做一個橋樑,一邊服事液態的群體,一方面參與堂會、保持連結。我想問,今天大部分在聽這個podcast 的人,可能80、90%都是在堂會裡事奉,不見得有液態群體的空間,不論是大環境社會是否容許,或者是個人生命的狀態,但是確實整個社會文化的現象都是往這個方向發展。
今天在堂會裡常強調:教會不是為了事工、主日崇拜而存在,而是為了培育耶穌基督的門徒。以你牧養液態群體的角度,反過來對於堂會在培育門徒上,有什麼是身在堂會事奉的人可以學習的嗎?
鄧:與其說學習,倒不如我換個角度來談這個課題,我有個朋友說過一個比喻,他說在80、90年代甚至到2000年初,我不知道在其他方有沒有,但在馬來西亞當時,各地路邊地攤有好多在賣盜版的光碟,我朋友就開玩笑說,如果我是正版的光碟或是音樂電影出版商,我一定做自己的盜版,我覺得很奇怪就問這是什麼意思呢?他說,如果正版是我的、盜版也是我的,那就沒有正版、盜版的分別了,這讓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和反思。
今天堂會往往有一種「我的」堂會的事工,和「不是」我堂會事工的分類,若我們在堂會裡先營造了這樣的分歧,其實很可惜,不如我先承認、或說我先祝福他、讓不同的人參與在當中。若用堂會策略或組織的角度來說,就是我能不能安插一些信得過的人在這些液態群體裡,不是負面的說像臥底,而是在群體裡陪伴他們,然後定時向堂會彙報,看看這群人有什麼需要,可以用堂會的資源和方式,去祝福、幫助他們,這些群體自然就會覺得,我雖然沒有在堂會裡,但我同樣被祝福、被照顧,我覺得這會是很深的見證,更加應該這樣子做。
當然以堂會的道德行為上的限制來說,我也明白其實不簡單,以我照顧的年輕人,有些人有著不太良好的習慣,包括酗酒、抽煙等舉動,這在堂會處境裡是不能夠被接受的,但是,我們還是要再次的說,是這些行為重要呢?還是這個人的生命重要?我總是不斷提醒自己這件事,若是以我來說,我有支氣管炎,沒辦法接受別人在我旁邊抽煙。我不贊成他吸煙,不是因為這個行為不好,是因為我會氣喘,但是我能不能夠接受這個人在面對他生命中的掙扎?比起外在的行為,我能不能先去看到一個人生命的重要?
董:敬獻提到要轉換心態,不以堂會為中心,而是以基督的身體為中心。我們看到堂會的存在有他很美的價值,但是這些液態群體的存在,也能觸碰到堂會結構比較難觸碰到的地方。與其把它當作相互競爭的對手,其實我們更應該看到,我們是左右手,如果左右手能夠協調,作的見證是更美的。
今天堂會在培育門徒時,從你的牧養經驗,不論堂會內外,你覺得在帶領門徒時,有哪些不可或缺的因素?哪些是我們可以從歷史歷代中,跟不同群體學習到,其實做主門徒最基本的東西是什麼?
鄧:如果回到最基礎、不可或缺以及無論如何都不能放下的,那就是一顆願意把彼此看作是上帝的創造的心,因為許多人往往把人物化,用行為去定義一個人是誰,這樣的情況只會加劇彼此間的張力。正如教會的領袖,會把年輕的、離開堂會的人,標籤為他們是不愛教會、離經叛道的;同時,年輕人也會轉身稱他們是老頑固、一群霸權的人。我們用行為來定義人,而不是把他看做上帝的創造,但必須承認,不論年齡為何,在基督面前,我們都是罪人。若有更多人能夠回到最核心來思想,我想這世界會更美好,教會的群體也能更加體現基督的愛。
董:謝謝敬獻提到,我們回到上帝的心意來看祂的創造,來看待每個人和祂對每個人的心意,而不是把他人或世代,物化或液化成一個對立的群體。
跨宗派的青年領袖圓桌會議
董:在過去一、兩年中,你們在馬來西亞開始了一個跨宗派青年領袖的圓桌會議。我知道這在過去是不容易的,因為如你所說,不同堂會有各自立場,更何況宗派牽涉的層面更廣,有不同的神學傳統、做事風格。去年你們舉辦第一次青年領袖圓桌會議時,你曾提出能不能來分享,可惜當時時間配合不上,其實我非常的感動,也看到你們今年繼續第二屆會議。可以請你分享一下,這個跨宗派的青年領袖圓桌會議是怎麼開始的?怎麼發生?以及過程中你自己的收穫和洞見是什麼?
鄧:我自己本身是弟兄會福音堂長大的,其實在馬來西亞政府的系統裡,我們不是正式的宗派、沒有被承認的,因為馬來西亞是一個偏伊斯蘭的國家,這樣的處境下,需要很多很正規、正式的認可,組織才能夠存在,因此有被承認和沒有被承認的分別。過去跨宗派彼此之間沒有太多交流,是有一些合作,就是在一些重要時刻、節日,這些宗派最大的領袖—會督、主教(Bishop) ,他們會一起禱告、一起合照、吃一餐、開個會,但是卻沒有很深刻的交流,沒有太多團契生活。
而在過去這幾年,因為我不在宗派體系內,但我很感恩看到,有一群年輕的牧者,他們發起了跨宗派的青年事工,他們說如果上一輩領袖們有很多包袱,沒有辦法很正式、自然的相處,那麼現在這群年輕牧者他們彼此之間是好朋友,可不可以就開始一個movement (行動),就邀請了不同宗派的年輕新生代領袖,之後還邀請了像我這樣不同的基督教機構的同工們一起加入。一開始我是受寵若驚的,因為一向我都覺得在這世界上自己是outcast(被遺棄的),從來都不入流,但是卻被邀請了,這是我很感動的。
在參與的這一、兩年,慢慢號召不同宗派的年輕領袖在一起,就發現原來沒有想像中難,原來做朋友、奉主名聚在一起,就是很簡單的一件事,大家來到當中,坦誠的好好交流,沒有太多領袖包袱。剛剛舉行不久的跨宗派青年領袖圓桌會議,這一次比較聚焦在領袖,沒有公開給太多弟兄姊妹,每個單位有幾位代表,我們談了三個方向:
第一,是談「挑戰」。大家講起各自宗派面對的挑戰,在體制架構的挑戰、接觸和牧養青年人的挑戰,大家講得好多眼淚、好多心酸。我也很難過看到好多年輕牧者才出來服事幾年,就被體制架構壓得喘不過氣來,不知道該如何繼續了,而這些體會感受,竟然可以在一群剛剛認識的弟兄姐妹面前展露出來,我想這是一個非常美麗的事情。
第二,我們談「福音」。我們認為若要回到整個青年事工的合一,沒辦法逃離重新定義什麼是福音、重新認識福音,這也是受董牧師過去的鼓勵和推動,我們請了不同牧者一同交流,來談談福音到底是什麼。
第三,也談「馬來西亞的青年契機」。我們請了東馬和西馬兩邊各一位代表,來和大家談,到底當今在馬來西亞的青年人處境裡,我們可以做什麼?有哪些是該避開的?有什麼是該著重的?
這個過程我真的很感動,至少證明了一件事,我們可以比上一代更向前跨一步,上一代有自己的掙扎和包袱,那不由我們去評論。但今天我們沒有歷史包袱,可以走得更遠、可以好好的做朋友、可以成為彼此的扶持。這個會議之後,後續有很多的配搭,我也第一次參與在好多不同宗派一起合作的事工中,這個風景實在是太美麗了。
盼望跨宗派的連結遍地開花
董:謝謝敬獻的分享,這讓我想到兩年前要接下華福總幹事位置的時候,坦白講,我覺得壓力非常大,也覺得好像什麼都做不了。在跟一個朋友談話中,朋友直接問我:「家驊你為什麼要接這個?你能做什麼」這也是很真實我在問自己的問題,如果什麼都做不了,為什麼要浪費五年、十年的生命,做一件你知道什麼都做不了的事?
現在回想起來,我覺得是聖靈的感動,那一刻我就脫口而出說,也許我什麼都做不了,但我知道一件事是,許多教會的領袖、基督徒的領袖是很孤單的,如果能夠因著這個事奉,接觸到不同教會的基督徒領袖,能夠在短暫的相處中,真的去愛對方,讓彼此經歷到友誼、信任和愛,不是一種交換式、功利式,或者是因為你的位置,我們才跟彼此交往。哪怕只是一瞬間有這樣的體會,或許都會是一件很美的事,所以那時候我願意回應上帝的帶領,其中一個讓我想通的是,讓事情簡單一點,把握每一個機會去愛,至於事工會不會發展?有沒有後續?有趣的是,當我們越聚焦於事工,越聚焦於背後的利益時,我們越難合作。但當我們聚焦在眼前這個人,上帝對他的心,以及我們跟上帝對齊聚焦,去看到眼前這個人,就像你剛才說的,不同世代間也是如此,怎麼去看對方,很多時候,事工是自然產生的果子,而不是我們要追求的目的。
所以我特別想聽你聊馬來西亞的跨宗派青年領袖圓桌會議,其實是因為我每次聽到這樣的事,都很感動、很激動,也盼望我們看到的這些小小的果子,能夠在不同的地方開始發生,或許每個地方長出來的不一樣,比如說華福辦未來教會,也有它的形式,但那個核心精神:回到福音,在友誼跟信任當中連結,然後勇敢的面對我們的現況,更勇敢的因著上帝掌權,來面對我們的未來,我覺得那是多麽激勵人的一件事!
謝謝敬獻的分享,也盼望不論你是哪一個世代、在什麼地區,聽到這一集,我們衷心的禱告,在不同地方都有這樣的連結,以至於上帝的教會,真的是以基督為中心被連結起來,成為一個健康的身體,在這個時代來見證那整全美好的福音,謝謝敬獻。
文字記錄:孫寧姐妹
文字編輯:呂昀嬪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