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EP178 台灣政治大學林日璇教授:數位時代,尋找真實與幸福
嘉賓:林日璇教授(台灣政治大學)
主持:董家驊牧師
董:自十八世紀第一次工業革命以來,人類社會經歷了多次重大轉變:從蒸汽機的發明,開啟機械化生產時代;到後來電力與生產線的普及,催生規模化生產模式;再到上世紀六十年代的電腦數位革命。每一場變革都對教會如何成為教會產生了深遠影響。
如今,許多學者認為我們正邁入另一場重大轉變中。隨著網路無處不在、感測器體積縮小、性能更強而成本卻更低,加上人工智能和機械學習的高速發展,這對今日教會的意義是什麼呢?
今天,我們很榮幸邀請到在台灣政治大學教書、研究心理幸福感、傳播科技及元宇宙等領域的年輕女學者林日璇老師。她將與我們分享當代科技的發展,對教會在數位時代的門徒訓練的重要影響。
實在難以用一句話來介紹 Tammy 教授(林日璇教授)。 Tammy 老師目前任教於台灣政治大學,研究的領域也是非常新潮。我想我肯定無法完全介紹到位,因此能否請 Tammy老師簡單自我介紹一下,包括妳的信仰背景以及學術旅程呢?
林:我目前在政治大學傳播學院擔任特聘教授。我的學術旅程始於政治大學新聞系,本來想成為記者,比如說像一些意見領袖,像是沈春華、李四端等等去致敬。
不過出國之後,我開始接觸到傳播科技的發展。2005 年,我前往美國密西根州立大學(Michigan State University)攻讀學位。那段經歷其實與我的信仰有著深刻的關聯,非常有趣。
身為一位台灣人,只知道所謂的長春藤名校,就是世界的觀點。而我自己對新聞領域非常執著,可以說是相當「死心眼」。我堅持一定要成為一位記者,因此申請的幾乎都是廣播電視新聞相關的。我記得當時申請了 Berkeley、Missouri、Syracuse——這些聽起來就是所謂的「名校」。 當時還有一所就是 Michigan State,這所學校其實是我的老師推薦的,他告訴我:「這間學校在研究方面非常強,你一定要試試看。」我當時其實只是把它當成「墊底」的選項而已。
但這裡發生了一件很特別的事,是我信仰旅程中的一個見證:上帝總是把最好的賜給我們。就是自己的兒子不可能給他石頭,會給他麵包吃對不對。上帝就是這樣對待我——祂只給了我一個「麵包」,那就是Michigan State。
後來我才明白這真的太奇妙了。如果當時上帝讓我多拿到一間學校的錄取,我肯定不會選擇 Michigan State。結果,我唯一錄取的學校就是 Michigan State,而我對它幾乎一無所知。當時我甚至跟媽媽說我不想去,我想重考。媽媽聽了直接回我:「妳有病嗎?不去念就不資助妳,沒錢,別想出國!」我只好說:「好吧,那我就去。」
到達美國後,我看到滿眼綠樹,心想:「這是哪裡?叢林嗎?」但正是在這裡,我有了全新的靈命成長,然後我有非常好的小組生活和教會生活。所以我要說的是,這邊的求學歷程就真的是一個見證。對我這麼頑固、硬著頸項的台灣死小孩來說,你就只會知道世界的價值觀,可是上帝就是把那個上好的麵包給你。
那也真的要感謝我媽媽,真的是上帝派來的使者,一步一步地推著我前進。總之,我最終還是去了密西根州立大學(Michigan State University)。在那裡,我親眼見證了Web 2.0的興起。等一下如果有機會,我會進一步解釋什麼是Web 2.0。簡單來說,它是一種平台經濟模式。當時的新創公司,如臉書(Facebook)和YouTube,已經將網路技術完善搭建好,提供了一個讓人們無需學習HTML或了解如何上傳影片的平台。你只需點擊幾下,就可以向全世界講話。就是這一波讓我看到,其實在傳播領域,科技的影響力非常大,它基本上就是改變了我們整個傳播的形態。
所以後來就開始做研究,我對科技很有興趣,就誤打誤撞地開始念博士。我在美國完全沒有實習過,我怎麼可能去當一個記者?我對研究還蠻有興趣的,就開始申請PhD。因為我只認識 Michigan State,我就申請它。但我真的很感謝上帝,因為那時候剛好它就是傳播科技這個領域在全美排名第一。這一切看似巧合,卻像是上帝早已安排好的路徑,是一個活生生的見證。
博士畢業後,我選擇回到台灣,因為我認為只有家人在的地方才是家。我沒有興趣留在美國,也不想搬到其他城市。最初我在交通大學任教,現在則在政治大學。我的研究領域主要關注的是人類的心理幸福感。在科學領域裡面,不太會講到上帝或是宗教,因為它好像跟科學有點背道而馳。但對我來說,科學其實就是上帝讓我們去了解這個世界原理的一種方式,它就是人的語言。我覺得,如果可以把上帝的恩典,用「人的語言」——也就是「幸福感」來做研究,然後把上帝的智慧融入科技,讓科技在心理層面上帶給人幸福感,進而某種程度上也可以幫助人認識上帝,我覺得這蠻酷的。這就是我現在的研究主軸。
此外,我還有一些興趣,比如音樂。我擁有絕對音感,非常喜歡彈管風琴和鋼琴。儘管聽說絕對音感會隨著年齡衰退,但我目前還是擁有這項天賦。
心理幸福感的定義與範疇
董:和Tammy老師聊天才剛開始不到十分鐘,我覺得我對大學老師的印象已經被徹底顛覆了。妳大學時是讀新聞系,然後到了美國就像妳剛才所說的,很多時候我們在亞洲認為,只有名校才值得去讀,但在北美,每所大學都有各自的特色,每個領域都有其專長。妳也經歷了一個很特別的過程,好像上帝關閉了其他的門,卻帶妳進入一所妳從未聽過的學校,結果發現這所學校在妳的研究領域其實非常強。妳從碩士一路讀到博士,專注於傳播科技,剛好趕上Web 2.0的興起,現在則回到台灣教書。其中一個專注的研究領域是「心理幸福感」。我在網路上看到這個詞,當時有點好奇這究竟是什麼。這是一個學科嗎?還是新興的領域?
林:其實這個領域的大範疇是「幸福感」,也可以稱作「福祉」(Well-being)。這個詞涵蓋的範圍很廣。
在經濟領域,它指的是「經濟福祉」,如經濟地位(Economic Status)和生活滿意度(Life Satisfaction)。在醫療領域,幸福感則與「身體健康」有關。在心理學領域中,我們傳播學有一個分支叫做「傳播心理學」,主要研究的是傳播科技和心理之間的關係。
心理學裡的 Well-being(福祉),可以分成兩種:一種是 Subjective well-being,也就是個人的「主觀幸福感」。在心理學中我們會翻譯成「幸福感」,因為它比較貼近個人經驗,和社會結構的關聯比較少。所以又可以叫「個人幸福感」或「心理幸福感」。主觀幸福感 (Subjective well-being) 比較偏向你當下的情緒感受,比如你是否覺得開心、滿足,這些都是比較直觀的主觀感受。
另一種是Psychological well-being,這一部分則比較深層、偏向沉思(contemplated)。這種幸福感其實和人與上帝的關係會更接近,它強調的是個人的成長,比如你是否在尋找生命的意義(purpose of life),是否有內在的動機。舉例來說,像是每天是否能夠自主地安排自己的生活(autonomy)、是否會自主地禱告、是否有勝任感、是否與他人有良好連結、以及你在自己所處的領域是否掌握了一些成就。這些都屬於比較深層的心理幸福感,而我認為這部分非常重要。
董:所以這兩種幸福感:一種是個人幸福感,偏向即時的情緒感受;另一種是心理幸福感,則偏向個人成長和生命意義。
林:成長性是心理幸福感(Psychological Well-being),而Subjective是個人的幸福感,比較偏向情緒層面,就是你當下的感受,它比較流動。而 Psychological的幸福感,是比較生命歷程經歷然後要反思的這種概念。
傳播科技與心理幸福感的關聯
董:這對我來說是一個全新的領域。那這個領域和老師的PhD——傳播科技之間的關聯是什麼?
林:我的博士研究其實專注於「傳播科技」。這門學科探討科技如何影響人與人之間的溝通,傳播是一個過程,而這種影響最終會產生一個結果:無論是情緒、認知、態度還是決策。例如你看完美國總統大選的新聞後,會決定支持哪位候選人。這種行為反應就是我們研究的重點。
我們會研究科技如何改變傳播的特性,例如遊戲也是一種傳播媒體。你可以透過遊戲傳遞新聞、講述聖經故事,甚至進行行銷和說服。比如透過遊戲告訴人們吸菸有害健康,效果可能比發放傳單更好,這就是科技如何影響受眾心態的例子。
2014到2015年,我回到台灣繼續從事傳播心理學的研究,並開始關注「正向心理學」,這是當時全球學術界的熱門領域。我一直認為幸福感是非常重要的,所以逐漸將我的研究重心放在「幸福感」上,也就是說,在這個研究的結果部分,我會持續聚焦於「幸福感」(Wellbeing)的議題。因此,我提出了這樣的問題:科技的使用如何影響一個人的心理歷程?又會對心理上的幸福感產生什麼樣的影響?基於這樣的思考,我便開始著手進行相關的研究與探討。
2016年,我開始研究虛擬實境(VR),並獲得台灣HTC的第一台VR頭戴裝置。我發現VR是一個極佳的工具,可以快速營造主觀或心理幸福感。透過虛擬內容的互動,或是虛擬身體的體驗,使用者可以感受到即時的幸福感,甚至反思生命意義。
傳播科技的發展趨勢
董:後面我們還會再聊到這個與信仰門徒訓練的關係,不過現在可否請老師從學術與產業趨勢的角度,幫助我們了解目前科技媒體傳播的討論現況?我想對於已經身處其中的人來說,這幾年的發展相當快速。然而,對於這個圈子以外的人來說,可能只是一種驚嘆,甚至連如何表達正在發展或發展什麼的語言都沒有。所以,能否請老師快速科普一下,目前科技發展,特別是在傳媒領域,已經到了什麼程度?
林:其實傳播科技你可以把它想成是這樣:一開始是大眾媒體,例如電視、報紙、廣播,這些是一對多的,並且屬於出版的概念。出版者需要有先進的設備和大量資本,例如建立電視台、申請電視頻譜,才能播放節目。同樣地,廣播也需要申請頻譜,才能在特定頻道(如99.8、99.7)進行廣播,這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但隨著時間推進,傳播變得越來越個人化。例如,像David牧師現在,雖然仍是一對多,影響成千上萬的門徒,但實際上這是個人媒體或自媒體。透過科技,如Zoom或Google Meet等視訊軟體,就能將訊息放到平台上,門檻越來越低。
接下來就是互動媒體的興起,例如互動電影,觀眾可以選擇劇情,或者遊戲——這種互動媒體已經被研究了二十年,涵蓋互動與非互動媒體的比較。 然後是沉浸式科技,如虛擬實境和混合實境,還有各種穿戴裝置,這些都屬於沉浸科技。從平面、互動到沉浸的三個層次,基本上涵蓋了所有科技類型。像手機是一種互動科技,遊戲也是。而沉浸科技則帶來一種身歷其境的體驗,資訊變成3D,發生在你身上,而不僅僅是觀看或無法改變。
所以我們可以將傳播科技分為三大類:平面(大眾)、互動(個人)、沉浸(身歷其境)。而在這之中,AI扮演了關鍵角色,尤其是在2022年中之後,生成式人工智慧(Generative AI)的發展快速崛起。所謂 Generative AI,可以理解為一種學習人類如何感知世界的技術。它模仿我們人類看待文字、圖像、影像、聲音、空間,甚至感受溫度的方式。透過鏡頭,就如同是我們的「眼睛」,去觀察這個世界、學習字詞的意義與用法。
舉例來說,我們人類在語言學習中會理解語法,例如主詞、動詞與受詞的結構。AI雖然不是真正理解語意,它並不是像人類一樣理解語意,而是透過大量資料來建立關聯。例如,當你給它大量文本,它會發現幾乎所有提到「日本的首都」這個片語後面,接的都是「東京」,於是它便學會了「日本的首都是東京」。它從文字中觀察到,出現「日本首都」之後,常常會接著「東」,再來就是「京」,而不是「東引」這類詞彙。所以,雖然它並不真正理解「東京」是什麼意思,但它可以透過大量語料中的關聯性來「預測」下一個字詞,這就是生成式人工智慧的運作方式。隨著這種技術的進展,它甚至還能學習如何寫文章、生成圖像、製作影片等內容。簡單來說,現在的生成式 AI 正在全面模仿人類「看待世界」的方式,這正是近年來高速發展的科技核心之一。
在商品銷售領域,我們看到一個很具代表性的案例:大家在美國應該都知道雷朋這個太陽眼鏡品牌,而現在市面上有一款看似普通的雷朋太陽眼鏡,大家也知道,那其實是一副由 Meta 推出的智慧眼鏡,具備 AI 的功能。這副眼鏡外觀看起來就是一般的太陽眼鏡,上面沒有螢幕,也不會顯示任何東西。它和虛擬實境(VR)裝置不同,VR 裝置通常比較厚重,要整個戴上去,而且是遮蔽現實世界的,那種裝置是完全看不到現實的。相較之下,像 Apple Vision Pro 這類產品(市價約 11 萬到 13 萬台幣),戴上之後可以同時看到現實與虛擬畫面,介面就像電影裡鋼鐵人那樣,「咻咻咻」地出現資訊,這就是混合實境的代表。
而這款智慧太陽眼鏡則更簡潔輕便,戴上後便會自動啟動。例如,按一下眼鏡側邊可以拍照,按兩下可以錄影、開啟直播;還可以聽音樂,前後滑動來調整音量。最特別的是,它還結合了 AI 功能。你可以對它說:「Hey Meta,告訴我現在前面有多少人在和我講話。」它就會即時回應,例如「目前有 2-3 人」。這就是多模態 AI 的應用範例——能夠同時理解與整合視覺、聲音與語言資訊。
董:真的很快!其實兩個禮拜前,我在新加坡和一位好朋友聊天時,他就戴著一副這樣的眼鏡。他說這款眼鏡還沒有量產,是公司最新的產品讓他試用。他和我講話講到一半,突然說:「家驊,等一下。」然後按了一下眼鏡,就開始和別人對話。我當時一直在看他,心想:「他有戴耳機嗎?」結果並沒有。我就問他:「你在幹什麼?」他說:「沒有啦,這副眼鏡是可以直接通訊的。」
林:對,沒錯!而且你可以直接對它說話,旁邊完全沒有耳機,但你卻能聽到聲音。重點是你還可以說:「嘿,幫我打給誰誰誰。」像是幫我打給David牧師,它就會問你:「要打的是手機、Messenger,還是Line?」因為Messenger是Facebook的服務,所以它會透過Messenger聯繫David牧師,然後直接撥打出去,就是這麼方便。
生成式 AI 的崛起與影響
董:老師,我很好奇想請教,這兩三年間生成式人工智慧(Generative AI)的快速發展,第一個問題是,你怎麼看待它對傳播科技所帶來哪些影響?第二個問題則與你的研究主題——心理幸福感相關。因為過去十年已有許多文獻指出,社交媒體的普及反而導致人們出現更多的焦慮與不安。而現在,生成式AI又迅速地融入這個傳播生態系當中,雖然目前AI的廣泛應用才短短兩三年,但根據你的研究與觀察,你認為AI的加入,第一,對整個傳播科技帶來了什麼樣的轉變?第二,它又可能如何進一步影響人類整體的心理狀態有什麼衝擊?
林:實際上,生成式AI一問世,最先受到衝擊的就是設計和傳播領域,因為它基本就是取代我們的工作。不過,這也不完全是取代,因為人力資源依然稀缺,至少在台灣如此,甚至全球人力也越來越稀缺。
生成式AI可以代勞許多事。例如,以前你辦活動需要寫新聞稿,但如果你沒有受過新聞稿寫作訓練,真的會不知道該怎麼辦,腦袋一片空白。但就在這種時候,生成式 AI 可以發揮很大的幫助。因為它甚至比你還會寫作,你只需要提供它一些基本的事實資訊,比如說:今天是幾月幾號——9 月 11 日,然後告訴它,董牧師今天在他非常熱門的 Podcast 或者是一個頻道,內容是採訪了政治大學傳播學院的特聘教授林日璇老師,我們的對談主題是什麼,你只要給它幾句重點摘要,接著你可以請它幫我寫個三段或四段的節目摘要,再補上日璇老師講了哪幾個重點,它就可以幫你把整個內容有條理地整理出來。
對很多人來說,這其實是一個很大的幫助——尤其是對那些沒有受過傳播訓練、他(指開發者)把這一波技術做出來,讓每個人都能使用。那接下來我們要說的是,這對傳播領域帶來什麼影響呢?以前你要產製一段影像內容,像是需要一個瀑布的畫面,你可能得親自去拍對吧?但現在有了生成式 AI,只要寫幾句話,比如說「我要一個非常壯麗的瀑布,上面還要有一道彩虹」AI 就能立刻生成出來,而且效果幾乎真假難辨,看不出是 AI 做的。這代表什麼?製作成本變得非常低廉。以前我們所學的傳播專業技能,現在很多都可以透過生成式 AI 自動完成。就好像當年 Web 2.0 的出現,讓原本需要學 HTML 的架站技術變得平台化。而 Web 3.0 講的是「語意網」(Semantic Web),也就是說機器可以理解人類的語言。你不需要再用 C++ 或其他程式語言和它溝通,至少一般使用者不需要,當然工程師還是需要的。但對大眾而言,只要用人話,它就聽得懂,並且可以根據你的需求,幫你產製出內容。比方說,過去你得出外景、扛著攝影機去山裡拍那個瀑布,現在你只需要寫一句:「我要一個宏偉的瀑布,位於山崖邊,水質清澈、氣勢磅礴,並且有一道彩虹橫跨其上。」這樣的描述輸入進去,不到三十秒,你就能得到一段高品質的視覺內容。
這就是語意網(Semantic Web)與生成式 AI 對傳播技術所帶來的革新。我們以前學的、非常專業的傳播技能,如今很多都被這樣的技術重新定義與轉化了。那麼,這對我們的心理到底有什麼影響呢? 其實目前為止,生成式 AI對人類心理狀態的影響,還沒有出現一個明確的大規模改變或「模式化趨勢」(patten)。不過,我們已經可以看到一些值得注意的現象開始出現。舉例來說,除了前面提到的那些創作工具外,美國出現了大量以AI為基礎的虛擬「男友」、「女友」應用程式。這顯示出,人類開始透過AI來獲得「陪伴」的感受。當然,這種陪伴並不是真正的取代關係,因為你心裡非常清楚,對方只是個AI。它不可能真的站在你身旁幫你撐傘,也不可能端碗餵你吃飯,這些實體的互動它是做不到的。但心理層面的陪伴是很有趣的,雖然人們明知道這些只是 AI,心理上卻仍然感受到某種陪伴感,甚至會覺得:「你懂我,你在陪我。」這樣的現象,其實對信仰來說,是一個很大的反思空間——這難道不可思議嗎?
我甚至遇到一些例子,像是星雲大師這樣的宗教領袖,佛教、道教的大師們,開始將自己的教義與形象嵌入 AI 系統之中,打造出一個虛擬的 AI「大師」。信徒可以 24 小時、7 天不間斷地向這個 AI 發問,而 AI 則會根據他們的語料與教義內容,以對話方式回應並詮釋佛教或道教的觀點。
這種「AI 式陪伴」的應用不只出現在宗教場域,也廣泛進入了客服、銷售與互動式溝通系統。舉例來說,現在你打給客服,很多其實已經是 AI Chatbot 在處理;不論是賣東西,還是提供解決方案,這些與「人互動」的角色,越來越多由 AI 擔任。
這樣的變化對人類心理帶來了新的挑戰與適應。我們會開始問自己:「我現在是在跟真人說話?還是跟機器對話?」人與人之間的溝通,正在快速被「人機互動」取代。這種互動的比例突然之間飆升,而目前還只是透過語音或介面,很快地,機器人也會出現在我們生活裡。
到時候,一個機器人會不會比你的家人還更懂照顧你?你對它的心理依賴,會不會甚至超過對親人,甚至對上帝的依賴?這些都是未來在談「幸福感」與人類心理健康時,不得不面對的深層議題。
科技發展與人類主體性的反思
董:聽起來真的是充滿了機會與挑戰。在訪談老師的同時,寫《人類大歷史》的那位學者哈拉瑞(Yuval Noah Harari),他的新書《Nexus:連結》已正式出版。
我自己還沒有機會拿到這本書來閱讀,但我有上網聽了幾場他針對這本書的演講。他認為當代人類所面對最大的危機之一,就是在 AI 科技快速興起的同時,我們正逐漸失去與他人「真實連結」的能力。我們似乎就讓演算法跟人工智慧幫我們做了許多的決定, 以至於失去了對話的能力。在哈拉瑞看來,問題的核心並不在於科技本身的發展,而是人們在使用這些科技的過程中,選擇放棄了與他人建立真實連結的意願與能力。他甚至認為,這可能將導致未來社會結構的崩解。我非常好奇,老師對於這樣的觀點,或是對這本書初步的了解,有沒有什麼回應或評論呢?
林:我認為這些問題本質上是一體兩面的。我特別感受到的重點是:人類是否開始把「掌管世界」的主權,逐漸交給機器。過去我們認為人是要管理萬有、日理萬機,是上帝賜給我們的主權,但現在,我們每一個決策好像都在思考:是自己做主,還是交由機器來做主?其實,這並不是一個全新的議題。舉例來說,如果你曾擔任主管、長官或老闆你就知道, 你到底要自己管所有事情,還是你叫你底下的員工管。
但是我很同意就是說,會不會就是你連一些對話 ,譬如說現在AI在傳播中的角色,其實可以劃分成四大類型(也就是一個二乘二的象限):AI與你共同創作——create ,或是作為工具協助你,又或者是擔任演算法角色影響你接收的內容。像現在我們寫信的時候,主動給出後續的建議,或者你正在操作的那些角色或功能,它也會自動跳出來協助。我們都覺得這對我們幫助很大,但問題是它也開始幫你管理很多事情。剛開始你會覺得很方便,久而久之,你就對它產生了依賴。這其實是一種人機互動中「妥協」的過程,而這樣的互動關係,也有可能發展出許多不同的開展。我相信剛剛《Nexus 連結》所提出的觀點,確實是從比較悲觀的角度切入——也就是說,如果人完全放棄了思考,百分之百仰賴AI,那會發生什麼事?
對我來說,現在的教育其實越來越強調要讓每一個人都具備學者的能力。學者或教授不只是書念得多而已;像我在做PhD訓練的時候,最重要的是要回到知識的最源頭,把它從頭看到尾,再把它組織起來。這其實也就是新聞記者一直在做的事,只是他們是訪問人,而學者是看文獻資料。新聞記者根據人的講述,還無法到達最原始的知識源頭;而學者的任務就是要回到那個源頭,再創造出新的知識。這其實不該只是教授的工作,應該是每個人都要學習的一種訓練方式。
現在很多人有問題就會直接問 Google,我們當然也一樣會這麼做。但知識不只是「問了就有」,問完之後你還要進一步去核實:這真的是某人說的嗎?他說這句話的脈絡是什麼?他引用的資料是否有問題?如果有,那他的結論可能也會有誤。
這樣的思辨過程是所有人類都應該具備的能力。當我們接受這樣的教育時,你會發現用 AI 是一件很矛盾的事,因為你可能會覺得這 AI 怎麼這麼不嚴謹——它給的資料沒經過驗證,也沒發表過學術論文,可能只是隨便從網路上找個東西來摘要,卻沒有真的抓到重點,你還是得自己進去看裡面的資料是什麼。也許未來它變聰明了,可以幫你看資料,再用對話式的方式和你討論,這當然很棒,但重點還是:人要自己把它組織起來。但如果 AI 厲害到連組織都幫你做好,那我就真的比較擔心了。因為如果連知識的創造也仰賴它,那我們就要思考:你擁有的知識,是你用自己的主權去創造出來的?還是靠機器完成的?
這個時候就進入到一個真正的tipping point(臨界點),我們究竟是要放棄自己的主體性,把思考與創造交給機器?還是要保留人的自主性?所以現在其實已經進入一個談判的過程,是我們和機器之間針對主權的一場協商,而這場協商,每一個人都非常重要。
中介的真實:虛擬實境與信仰實踐
董:是,非常謝謝日璇老師!其實這次會邀請你來接受訪談,也是因為前陣子看到你參加了一場年會,主題叫做「中介的真實」(Mediated Reality)。我自己對這個主題非常有興趣。說實話,我很早就想訪問你了,但之前總覺得如果單純只是談科技,好像很難直接連結到信仰的層面。不過當我看到這場年會的主題時,心裡忽然有一種好像找到了一個可以深入切入的點。在我們進一步討論之前,能否請老師先簡單介紹一下這場年會的主題「中介的真實」究竟是在談些什麼?你在其中又有哪些學習與反思可以跟我們分享呢?
林:因為我目前是理事長,我們這個學會叫做「台灣資訊社會研究學會」,我從前年開始擔任理事長,去年我們第一次正式舉辦年會。
至於這次的主題「Mediated Reality(中介的真實)」,其實也是我自己提出來的。我從 2020 年就開始發展這樣的論述,我之所以開始談「中介的真實」這個概念,是受到虛擬實境(Virtual Reality)這項科技的啟發。它的出現意味著科技已經發展到一個程度,能夠模擬出面對面那種「真實接觸」的經驗。
像我們現在這樣,我和董牧師並不是面對面地坐著談話,而是透過一個視訊軟體來溝通。這種溝通方式就叫做「mediation」,是被電腦「中介」過的對話,也稱為 「computer-mediated communication」(電腦中介傳播)。但這並不表示這場訪談就「不真實」;它確實發生了,只是呈現得比較平面、彼此也看不清楚太多細節,它還是「真實」(reality)的一種,只是這個現實感不那麼「真實」,我們可以說它不是現實的。
但如果是在虛擬實境中就不一樣了。你戴上VR設備之後,真的會有一種「我們在同一個空間裡」的感覺。比如說,我和董牧師如果一起進入虛擬實境的空間裡,我們兩個真的會覺得好像就在彼此身邊,可以握手、擁抱,甚至猜拳。這種感覺,其實就是把我們真實世界的互動「複製」過來。想想看,在電腦出現之前,哪需要用電腦?我們根本不會打字,也不需要打字。以前大家不就是打電話、寫信來溝通嗎?但現在虛擬實境讓我們能夠用科技重新「回到」那種真正面對面、三度空間的世界。對我來說,那也是一種真實,並不是說在裡面就是假的。不是的,現代人的人生就是我們的生活不僅限於現實世界。你的身分、你在網路上做的事、你在網路上說的話,甚至你在虛擬實境裡的行為,這些都代表了你自己的某一部分。所以你的身分其實可以同時存在於不同空間,包括線上的、實體的,它們可以平行發生,也能展現你不同的面向、不同的自己。這對我來說,同樣是一種現實。
因此我特別想要提醒大家,其實科技所帶來的就是一種「中介的真實」。因為大多數人通常會覺得:只有在真實世界中那個「我」,才是真正的「我」;而在網路上,那就不是「我」。但其實不是這樣——你在網路上說的每一句話,也都代表著一個人,也會對別人產生影響。
董:所以你其實在強調的是:科技所帶來的人與人之間的相遇與互動,它並不是為了取代,也不是要否定實體的面對面,而是提供了一種「新的形式」,讓我們仍然能夠相遇、互動。這就是所謂的「中介」。事實上,所有的相遇本來就可能都是間接的(mediated)。只是傳統上,我們比較熟悉、也視為最直接的互動方式,是透過一種既有、被視為「自然給定」的情境——例如面對面的交流。但如今,人類創造出了新的媒介與技術,我們透過這些科技來互動。
林:會有一種論述認為:科技的出現怎麼能夠取代最真實的面對面互動?這樣的說法背後,其實有一個隱含的前提——也就是「面對面就是最好的互動方式」。我並不打算推翻這個觀點,因為我也覺得面對面真的很好。
但我們也要看到,有些人其實並不這麼容易接受面對面的互動。比如,有些人天性害羞,沒有辦法像我這樣——人來瘋、見到人就可以一直講。有些人面對人群時,需要花很長的時間思考,才能講出一句話。
對這些人來說,computer-mediated communication(電腦中介傳播)反而是一個讓他們能夠安心表達自己的方式。因為在這樣的情境中,他不需要即時反應,可以慢慢想,想好之後再回覆。他也可以思考自己想呈現的形象,打造出一個他自己比較能接受、比較自在的那個「我」。他就是這樣慢慢地回應你。所以很多人寧願選擇在線上交友,或是在網路上跟匿名的社群傾訴自己的心事,也不願意面對面溝通,因為他們覺得那樣的壓力太大了。
這其實很有趣,人類發展出了這些不同的交流方式。我的論述並不是要評斷哪一種方式比較好,也不是說科技一定比較差,而是要問:「哪一種方式最適合你?」但這裡的「適合」,不是指「哪個讓你最舒服」。因為有時候,最舒服的未必是最適合的。所謂適合,是指一種能夠讓你在身心靈各個層面都得到成長或滿足的狀態。我認為,這是每個人都應該自己去思考的部分。你可以選擇虛擬世界作為你的一部分,但如果你說「我只活在虛擬世界裡,完全不面對現實」,那就是走到極端了。所以,重點在於——怎麼找到那個平衡點?找到那個最適合你的方式。我覺得這正是「人與科技之間的對話」該去處理的核心課題。
透過虛擬實境去體驗同理心
董:是的,Tammy老師,這次你主辦的「中介的真實」年會,題目也是你親自挑選的。那麼,在聽完這麼多精彩的演講之後,你自己有什麼新的學習或反思嗎?
林:我們去年年會邀請了一位學者朋友Grace An,她在虛擬實踐研究方面非常有經驗,做了很多相關的研究。還有一位AI領域的大學者,分享了AI如何影響我們的傳播方式,以及它對各種事務的影響。這兩場演講都非常精彩。
另外,我們也邀請了HTC和Meta的代表進行對談,兩大虛擬科技業者的交流非常有看頭。我們從中看到一個很有趣的主題:HTC在談論他們的沉浸式科技時,如何利用這些技術重現藝術作品,比如聖家堂、埃及的金字塔陵墓,還有故宮博物院裡的《清明上河圖》,還有像蒙娜麗莎等經典藝術作品。或者Meta談到他們如何透過虛擬實境(Virtual Reality)實現無限的連結,讓人們能在他的社交VR平台上交朋友。
此外,學者們指出,VR不僅能促進我們的運動,也能加深我們對不同族群的理解。舉例來說,有人會把自己的身體換成白人,然後透過黑人的頭像虛擬身體去體驗與其他人社交,這樣的經驗讓他們發現自己與黑人的差異其實不大,因而降低了對黑人的偏見。因此,虛擬實境不論是在交友、藝術、教育、醫療還是模擬訓練和學術研究上,都展現了極大的潛力。它獨特地讓你置身於特定場景,並透過虛擬身體深入理解環境議題,感受到這些議題對你的影響,使原本遙遠的議題變得貼近。所以虛擬實境可以很容易模擬出「你做了這件事會有什麼後果」,然後再給你一次機會,讓你選擇要不要重複這個行為。
比如說,它會讓你變成一株珊瑚,讓你親身體驗海洋酸化的影響——珊瑚白化、雙手斷裂的痛苦感受。比起單純看一支影片,這種體驗讓你印象深刻,一輩子都記得「你曾經是那株受傷的珊瑚」。因此,海洋酸化這個議題對我們每個人來說不再遙遠,而是變得切身且緊迫。虛擬實境作為一種身歷其境的傳播媒介,對我們的幸福感有很大的影響。它也能讓我們更深入理解並同理不同族群所面臨的議題。
至於我自己,雖然沒有在年會發表,但我的論述是,虛擬實境透過改變環境,帶來新的體驗。比如我住在政大附近,冬天經常下雨,天氣悶熱不舒服,這時候我就戴上虛擬實境,瞬間來到夏威夷的海灘。我心情開闊,感謝上帝創造了夏威夷海灘,而現在我可以用科技把它帶到眼前。我彷彿真的身處夏威夷海灘,後面還有人跟我聊天,讓我感受到不必親自飛到夏威夷,也能擁有那裡的感覺。然後我可以在南法莊園一起和其他六個人運動,開始跟他們競賽,想著我能不能多做一些動作,促進身體健康。透過這些環境的切換,你甚至可以在火星上運動,或者站在火山上,感受那種令人敬畏的氣氛。這些是我們在平常普通生活裡無法做到的。比方說,我在密西根看到的就是一片樹,樹,還是樹。但戴上虛擬實境後,我就能瞬間飛到外太空,甚至在密西根也能看到極光。
所以這個環境在虛擬實境裡還帶有互動性,它會直接作用在你身上。有時候會突然有殭屍跑到你面前攻擊你,讓你必須謹慎應對,因此訓練效果非常強烈。而且,它也能讓你感受到一些變化,你會體會到「原來我跟別人的關係是這樣的」,更能理解憂鬱症患者眼中看到的世界是什麼樣子。透過虛擬身體,我們剛剛提到過可以換人種,或者改變你的年齡。就像我自己的研究,非常關注長者的幸福感,因為我覺得自己將來也會變成長者,感謝上帝與科技的恩賜,我們的生命可能會更長久。可是,這麼長的生命如果一直只能看著同樣的老態,那真的是會瘋掉。但是戴上虛擬實境裝置,我可以看到自己擁有六塊肌的年輕身體,這樣的視覺經驗讓我更有動力去走一走、走快一點,甚至做點運動。其實我覺得這是上帝賜給我們的一份福氣,只是現在透過科技的幫助,把這份祝福實現出來。即便現實中看到的可能是鬆垮的肚皮、年老的身體,但在虛擬實境裡,我能重新看到年輕樣貌。這種視覺上的激勵給了我很大的動力,也許我就會因此跳一支舞、唱一首歌,我覺得這樣真的對心理的幸福感有正面的幫助。
董:是,老師,我剛剛聽到一個很重要的重點,就是透過虛擬實境的技術,我們可以更深入地去同理他人——不管是文化、種族、背景與我們多麼不同的人,虛擬實境都能讓我們有機會進入對方的世界。而且,它的應用遠遠超出我們原本的想像。因為大多數人一提到虛擬實境,馬上聯想到的就是電玩、就是遊戲。但其實老師剛剛提到的例子讓我們看到,這背後有非常多豐富且深刻的可能性。
在我們進入下一個主題之前,我還想問老師一個問題。剛剛老師提到,我們可以透過虛擬實境來體驗不同的人生、不同的身分,那怎麼樣在這個「體驗同理」的過程當中,但又不會讓自己的身分變得破碎、碎片化?因為我覺得這其實也是現代人一個很深層的焦慮:我們好像活在一個 “We can be whatever we want” (我們可以成為任何想成為的人)的時代,可是同時會陷入一種迷失——“Butwe don’t know what we want.”(但我們不知道我們要什麼)
林:Or who am I? Where am I? Why am I here?,其實我觀察到,現在的小朋友對「自我形象」的接受度已經跟過去很不一樣了。除了現實生活中的 actual body(真實身體),他們也能自在地接受自己可以是一個機器人,甚至是一台車,在 virtual world 裡面自由地奔跑。但關鍵是什麼?在這一切角色背後說話的,還是「自己」。只要那個主體性、那個「主權」還在自己身上,只要選擇是自己做的、話是自己說的,你的 identity(身分認同)其實仍然存在,你只是透過不同的外表做呈現而已。
我們剛剛提到,虛擬實境比較特別的一點,是它讓你「聚身」在某一個虛擬身體裡,可能會短暫影響你對自我的認知,這就觸及了身分探索(identity exploration)的層面。但其實,這不完全是虛擬實境才有的現象。在早期的 online games(線上遊戲)中就已經出現這樣的經驗了。很多人是透過自己的 avatar(虛擬角色)去探索「我到底是誰」。有些人說,他們是跟那個虛擬角色一起成長的。但我認為,對於「identity」(身分認同)這件事,科學其實很難完全解釋。你很難用單一的變數(factor)或模型來定義「你是誰」。我自己的看法是:這必須回到與神的關係中。也就是說,要透過宗教的信仰、面對神,你才有可能真切地知道——我為什麼來到這裡?我的位置在哪裡?我的價值是神所賜的,當你意識到這一點,你就會開始學會感恩。
像我女兒從小的時候,我常常跟她說:「我們來禱告,今天要謝謝上帝。」她就會問我:「為什麼要謝謝祂?」我就說:「妳要謝謝祂給妳飯吃啊。」她接著說:「可是這飯不是妳煮的嗎?不是阿姨煮的嗎?那我應該謝謝阿姨啊,為什麼要謝謝上帝?」那個時候她還不懂「那個位置的存在」。她還不理解背後那個更深的供應者是誰。當我們開始思考:「我為什麼會存在這個世界上?我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是什麼?」其實,對於一個有信仰的人來說,最終往往會回到神的面前尋找答案。
我們如果再回到「科技」這個主題來看,科技其實也能幫助我們理解一些事情。從社會理論的觀點來說,人往往是透過「他人對自己的反應」,來逐漸認識自己是誰。也就是說,我們常常是在這個社會體系當中,透過人與人之間的互動,來建構出「我是誰」這樣的自我認知。人往往是透過他人對自己的反應,來更認識自己是誰。但是對我來說,我從小其實並不會用這種方式來框限自己。我不太會去用什麼社會經濟地位來定義自己。你會發現,基督徒的小孩從小就比較不會被社經地位影響。你看很多韓劇,會發現社會階級對人的框架是非常大的。但我覺得,對於有信仰,特別是在基督信仰人來說這樣的影響相對少一些。是因為我們知道這些都不是定義我們的重點,所以這其實是一個很有趣的思考點——也不是說我有一個明確的答案,就是希望大家可以一起來討論這個議題。
科技不是取代現有的,而是創造連結的機會
董:非常謝謝老師。那我們今天最後一個想和老師談談的主題,就是有關在數位時代裡,教會如何進行門徒培育(discipleship)。我們知道,數位空間已經是教會無法忽視或逃避的現實。有些人對此非常樂觀,認為數位科技讓我們能「無遠弗屆」地連結彼此,甚至透過AI語言技術,跨越了原本在語言溝通上的種種隔閡。但同時,也有不少人感到悲觀。他們認為數位時代讓我們更加迷失,破壞了人與人之間真實。老師你自己長期研究數位傳播,也關注教育與科技對人的影響。那你怎麼看呢?我們剛剛談到很多科技發展的面向,你覺得這些科技對今天教會在數位空間中培育門徒,有什麼可能的啟發?甚至可能的應用實踐?
林:好,那我整理一下。比方說,我就專門談「虛擬實境」這一塊。虛擬實境其實非常適合作為聖經的教材使用,現在世界上也有不少這樣的案例。
舉例來說,每次讀到約櫃,或是約櫃的尺寸、聖殿的帳幕規格、聖殿的結構配置,甚至是挪亞方舟、或是聖經中的地理位置等等,這些內容其實都很適合以 VR 呈現,幫助大家更具體地理解。透過虛擬實境,你可以更清楚地理解什麼是內院、外院,還有一些空間結構。否則很多時候,讀到文字描述的時候,我們可能就跳過了。像是「誰生了誰,生了九十九代」這類經文,或是十二支派、安排等等,常常會讓人覺得不關自己的事。
但VR 可以把那些看起來遙遠的歷史事件,或者是那些瑣碎的細節帶到眼前,讓它們變得具象化。例如啟示錄中的內容也能透過 VR 呈現出來,這樣的方式非常有趣。當然,涉及神學的部分仍有討論空間,但對於一些比較描述性、基礎性的事實,透過具象化來理解,是完全沒有問題的。這是第一點——虛擬實境可以將知識以更具體的方式呈現,幫助大家更深入理解聖經裡面的內容。
第二點是關於數位空間的應用。大家可能會覺得,透過 LINE 禱告真的很方便,我也很喜歡。在疫情期間,幾乎所有人都是在線上參加敬拜,這的確提供了很大的便利。但是疫情過後,卻發現很多人不再回到實體教會了。為什麼?因為線上敬拜太方便了,甚至可能一邊打手遊一邊「敬拜」,我相信這樣的經驗,很多人都有過。
這樣的科技雖然讓我們變得更方便,卻也容易讓人缺乏真正的「沉浸感」。若我們將敬拜的形式結合虛擬實境,它其實反而能創造出一種更專注、更沉浸的敬拜經驗。因為當你進入 VR 空間後,你就無法再同時做其他事情,你必須全神貫注——你眼前看到的就是坐在你旁邊的弟兄姐妹。這就是科技的厲害之處:它雖然是數位媒介,卻又能重新創造出某種「面對面」的臨場感。但這終究只是創造「機會」——也就是一種選擇的可能性。
舉例來說,如果我今天住在台北市,開車二十分鐘就能到教會參加禮拜,我一定還是會選擇親自去教會。即便可能有人感冒傳染給我,但我會希望我的小朋友能夠在教會交朋友、一起玩耍、學習與人互動,我也會希望能夠跟大家聊聊,像是閒聊之類的交流,這些都是虛擬世界無法完全取代的。
但如果今天你要牧養的對象是分布在不同地區的會友,舉例來說,像我以前在密西根下大雪的時候,那時候真的沒辦法常常見面。這時候如果科技已經夠普及了,大家只要一起戴上裝置,我們還是可以聚在一起,甚至可以握手、一起禱告,這些互動其實是可以被科技複製與模擬的。科技的角色就是把這些原本失去的機會,再一次地還給我們。
所以現在 VR 的正面意義(positive side),我們要特別強調的是——它能幫助那些經常都不在家的人。像是在美國,可能是軍人、科學家被派駐到不同地點,或是外交官等等,我們應該去關懷這群在信仰與生活上比較弱勢的人。他們既沒有辦法參與固定的聚會,也很難加入固定的小組,甚至連與家人見面的機會都有限。但是虛擬實境正是上帝賜給我們的智慧,可以被使用在這些人身上。他可以「抱到」自己的孩子,也可以經歷更多與家人之間的互動,我們要思考的是這一點,而不是要去取代現在已經很方便的方式,沒有必要取代。我們真正需要去關懷的,機會在哪裡,是把這些重新連結起來,這才是科技發揮它真正價值的地方,用在對的地方、用在合適的地方。我們從來不是說科技出來了,就應該取代所有東西。我可以開車去教會,為什麼還要特地戴上這些設備,真的很累。所以我們要思考的,其實是如何藉由科技創造更多機會。
現在有許多年輕人,其實是迷失的。他們每天滑著網路、看著:「我要去什麼演唱會?要參加什麼活動?是不是做了這些,才代表我的身分?」但難道我們的身分認同,就只能透過追逐潮流來定義嗎?每個人穿一樣的風格、追一樣的韓劇、聽 Bruno Mars,看總統辯論(雖然總統辯論可能不算潮流 )…… 各種流行話題輪番出現。但我們難道不能擁有一些更深的空間嗎?所以對年輕世代來說,當他們幾乎都活在網路上的時候,我們就要在網路空間裡去吸引他們。你可以在 Roblox(一種電玩遊戲)裡面蓋一座教堂,你在虛擬實境裡面,也可以蓋一座教堂,打造一個屬於信仰的空間。任何來「逛」的羊,你都可以和他聊聊天,這其實就是一種機會的創造。
我覺得 VR(虛擬實境)另一個很有趣的特點是:因為它距離眼睛非常近,像是 Apple Vision Pro 所主打的「空間運算」,它的設計甚至可以幫助那些原本看不清楚的人,反而看得更清楚。有些視力非常差的人,因為這些裝置會根據虹膜掃描來調整視覺輸出,相當於為使用者量身打造一雙眼睛。所以有一些弱視的朋友,在這樣的裝置裡反而能擁有更清楚的世界。不只是視覺障礙者,還有坐輪椅的弟兄姐妹,他們可能在教會裡無法參加球類活動,但在虛擬實境裡,他們可以打球、可以移動、可以和大家一起參與。他甚至可能在VR世界裡打得非常好!所以我們真的可以重新想像,他適合被放在哪個位置,然後去牧養這些有需要的人?這些人在實體世界裡是不同的,他們有各種不同的需求。我覺得反而是這樣,用虛擬實境,或者用科技,將這些機會帶到他們身邊。我今天分享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而已,但我認為:用科技去連結、去創造機會,才是我們應該真正關心的方向。
董:是的,我剛剛在聽老師談到門徒訓練的意義時,心中有一個很深的體會:科技真正帶給我們的關鍵是讓我們有機會去服事那些過去我們無法觸及的人群。它絕對不是為了取代我們既有的方式,我們在談論科技的時候,焦點卻都放在那些已經被牧養得很好的人身上,擔心新科技會不會讓他們被邊緣化。
然而,若我們願意將目光轉向那些仍被忽略、過去無法被觸及的群體,就會發現,科技其實是打開了服事他們的門。當我們的眼光轉向那裡,許多我們現在所討論的焦慮與擔憂,其實就不再那麼必要了。
林:沒錯,人生已經夠忙、夠累了,因此我們對科技的討論應該聚焦在「如何拓展服事的機會」這個重點上。當然,焦慮並不是錯的。擔心科技會不會讓人更容易上癮,這是很正常、合理的焦慮,也有很多研究指出這一點。但我們真正要思考的是:假設我今天採用的是比較平面的形式——像是streaming直播,那麼確實有可能導致信徒不再參與實體聚會。這時候,我們就要去思考:我要如何鼓勵他們回到實體當中、參與服事?而對於那些無法來到現場的人,我又可以透過什麼其他方式去牧養他們?我們不需要把太多時間花在「他會不會怎麼樣」的焦慮中。
事實上像虛擬實境(VR)這類科技現在也還沒有真正普及起來。大家就是不太想買(VR設備),現在其實已經不算貴了,一萬多就可以入手。但多數人還是認為它只是拿來玩遊戲,不太清楚它到底能做什麼、為什麼要用。這種不理解有時候就會帶來所謂的「道德恐慌」(Moral Panic)。Moral Panic 意指:當人們對某個新科技或現象不了解時,就很容易預設它會帶來負面影響,然後開始產生焦慮或恐慌。耶穌在祂那個年代,非常懂得運用當時的習俗、語言與文化,來傳講信息。他善於融入他所處的時代與社群,用人們能懂的方式講天國的事。同樣地,今天我們也可以學習用耶穌的眼光來看待科技。耶穌的想法就是到各種不同地方去撒網撈魚,把福音傳給各樣的人。祂絕對不是說:「現在這些法利賽人都好好的,我幹嘛還要多做什麼?」不是的。所以大家可以從這個眼光去思考 ,我覺得對科技的討論變得更有效率。
董:非常感謝 Tammy 老師,有這樣深入又豐富的交流,我們非常開心。再次感謝 Tammy 老師的分享。
相關資料:
1.《人類大歷史》,哈拉瑞
2.《連結》,哈拉瑞
文字記錄:黃雪姐妹
文字編輯:呂昀嬪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