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104 神學人邱慕天傳道:ChatGPT是敵是友?一位神學人的分析與回應
嘉賓:邱慕天傳道(新媒體宣教學院)
主持:董家驊牧師
ChatGPT是超級提示工具的升級和加强版
董:自從OpenAI在去年年底發布ChatGPT這一款應用程式以來,這幾個月話題持續發酵。人們從一開始的震驚,後來許多公司開始加碼投資這個技術,到現在網路上越來越多在談論它的限制或應用,似乎已成為今天的熱門話題。但ChatGPT其實更像是一扇窗戶,讓我們看到的不只是這個技術本身,也不只是AI科技對人類社會的衝擊,而是刺激基督徒去反思到底人是什麼?人之所以為人,真正的重點是什麼?教會的使命又是什麼?今天我們邀請到長期關注教會新媒體發展的神學人邱慕天來和我們聊聊這個話題,談一談ChatGPT的出現所展現的表面議題背後,我們真正該關注的議題又是什麼?
談這個話題,其實我非常掙扎,因為已經太多人在談了。可是隨著去年年底到今天過了將近兩個多月、三個月的時間,這話題不但繼續發酵,還讓Google發出紅色警報,讓Microsoft投注了百億的資金,甚至要融入到他未來的產品當中。這些只是新聞,但漸漸也發現它真的好像在生活上開始衝擊或影響到我們。可不可以請慕天先簡單介紹一下 ChatGPT,用比較科普的方式讓教會領袖和牧者可以理解這個技術?
邱:既然已有很多文章介紹,我以一個比喻來説明。ChatGPT就好比我們現在在使用Google搜尋引擎的時候,懶得打很多字或是拼錯字時它會幫你糾正,或你打前面幾個字如「牧者應該如何」,它會幫你做後面的自動生成。那你有沒有想過它後面自動生成是什麼邏輯?其實跟ChatGPT的邏輯是一樣的,也就是人類語言、興趣、意志、慾望其實會有一些交匯點,我們使用語言有一些慣性。 你可以把ChatGPT聊天機器人的AI 想成這種超級提示工具豪華版的多倍加强版。最簡單來説,就是它幫我們填充時已經開始可以猜到我們要講什麼,讓我們可以節省作答時間。這樣的邏輯就是,當我們開始向它提問時,你想要什麼,他就提供給你什麼。它提供我們想要的解決方案,然後用語言的方式呈現。若可以從本質上把它弱化來說,它其實就是一個叫「auto fill in」的超級提示工具,甚至可以幫你舉一反三、舉一反十、舉一反二十,完成一整篇文章,或是完成一個專案,只要在語言程度能夠達成的範圍內都能很好地完成。當它可以完整跟你對話到一定程度時,我們會產生一種錯覺和假象,彷佛在和真人講話,因為它能夠做到很自然的地步,也就是你和他對話時覺得對方有如一個有意識的人類。
過去一、兩個禮拜,我把我的ChatGPT升級到付費版,每天都在用它5個小時到10個小時,跟它有講不完的話,做不完的事。升級後的頭三天就寫了大概15萬字的小說,第一天就寫了快10萬字。過去要掌握這類創作技能須花許多年學習學,寫好文章、寫好小說不是那麼容易,要去觀察很多人事物、場景,才能模擬出來。現在ChatGPT可以幫我們做到,我甚至不用去想和觀察,只需告訴它我要什麼,它就幫我用人類語言可以達成的方式表達出來,而且很豐富。除此,我還買了另外一個付費版程式叫「Notion AI」,這兩個是我現在付費且有在積極使用的寫作工具和軟體。我只需設定幾個人物和基本場景,給它命令要有對話、撞聲詞、視覺元素、五感的體驗,這些軟體就能幫我生產,生產以後我再調整,若不滿意就再要它重複生產,幾個好版本就把它保留下來,整理起來,一步一步增強。
人工智能帶來的焦慮與便利
董:你完全顛覆我要訪談的方向了,因為光是這個就有很多可聊的。比如說我昨天也在試一個東西,先問ChatGPT提摩泰凱勒的講道模式、風格和特色是什麼,它給了我覺得蠻準確的答案。然後,我給它一段很冷門的經文,要它按照提摩泰凱勒的思路寫一篇講道大綱給我。它寫出來的雖然不是一篇直接可以拿出去講的道,可是我覺得的確捕捉到凱勒牧師講道的精神,以及跟文本做一些互動,這的確讓我蠻驚訝。按照你剛才所説,這個技術,我的理解就是一個超華麗的文字接龍器。它運用了大量的資料庫,可以找到文字接龍的模式。並且,經過後天、人為的訓練後,給我們的資訊讓我們真的感覺不但是在和一個真人互動,而且很多時候它能做的事情可能比真人更有效率。
網路上探討ChatGPT的文章都提到人們對它有一點焦慮,特別是基督徒,擔心它會不會取代人原本該做的事。比如傳道人可能就會擔心和討論一個問題:以後還要預備講道嗎?還是請 AI代勞?美國一些法學院、商學院都做了讓ChatGPT考試的實驗,發現它能給的回應雖然並非最優秀,但基本上都可以過關。這樣的工具產生已無法逆轉,你覺得他帶給人真正的焦慮是什麼?表面的焦慮就是怕被取代,可是更深層來講,特別是你自己現在已經作爲長期用戶,你覺得有什麼焦慮是我們需要擔心和思考的?有什麼是你覺得已經是既定事實,焦慮也於事無補?我想從你作爲使用者的角度給我們一些想法。
邱:我們先講取代工作這部分。首先他會取代工作。為什麼它能考試?記得alphaGo 這個下圍棋的AI嗎?目前的狀況就是,越有模式(pattern)的東西AI越可以處理和解決,所以這是 AI能夠下棋下得比人更好的原因,因為圍棋的格子終究是有限的,下棋的方法不會無窮無盡,而是在數學的範圍裡面。就像我們以前會有超級計算機可以計算圓周率或一些方程式,如今我們已經適應了它。那你覺得它取代什麼?取代以前的珠算、數學家和純粹的計算工作,但是人類有因此就怎麼樣嗎?其實還好吧?或者說以前獸力取代人力的時候,再被蒸汽火車取代,人就從這個勞苦擔重擔的方式卸下來了,找到更多其他事情做。同樣的,計算機出現到圍棋AI,那你說未來這個下圍棋是不是會漸漸衰退?會啊,可是新的東西就要補上。我覺得其中一個焦慮點就是在於它會不會來得太快,以至於一下子取代了太多人。
不論是作畫、寫作還是做文案,這些都需要花一些沉默成本去學習。然而你做了這些事十年、二十年,老狗變不出新把戲,你花一輩子做的事情或是花了很多時間念大學學習的事情,突然間變得不再需要了。這時候人就要想怎麼去轉職,不能夠無痛轉折,這就會造成社會的經濟結構和人力結構的動盪。所以,技術的革新幅度有時候革新到一個程度,我們把它叫做「革命」,意味著被取代的部分太多了,人沒辦法做一些補充和轉移。當人力和社會的結構、經濟結構來不及轉移,就會造成一群人失業或變成被剝奪者,這是其中一個蠻大的焦慮因素。這也包含我們剛剛談到AI逐漸能夠解決、取代以及模擬人類考試,因為我們現在考試也是太八股,太簡單了,AI當然可以模仿的很好。
關於講道,那就看我們講道是有生命,還是都照本宣科呢?也許70%-80%的牧者由於講道都在照本宣科,所以才會覺得很焦慮,可是AI短期内沒有辦法了解你的聽眾和受眾,進而講出那種有生命感動及個人化的道。如果你有一直在探訪,在關心你的羊群,你不會擔心被AI取代,因為AI不認識你的羊群。那AI怎麼能幫你講道呢?它只能幫你預備一些比較知識化的東西而已,可是講道是你的生命結合,是你聆聽上帝的聲音。所以我敢說,這些牧者焦慮的原因應該就是在講道中大部分缺乏信仰生命的層面,才會發現機器好像和他們講的差不多。如果是這樣,牧者應當焦慮,但是焦慮的原因不是AI的出現,而是牧者和羊群以及和上帝的關係是否深刻。
很多老師注意到我們以前填鴨式教育不管用,包含我們以前在神學院學聖經原文這麼辛苦,要會字彙分析和做各種字詞轉換,可是你發現有聖經軟體工具 ,不管是Accordance、Bible Works或Logos,不需要再那麼辛苦做字彙分析。神學院的教育方式也改變了,你爲何還要把希臘文單字和動詞都背得那麼熟呢?在聖經軟體上一滑上去就看到它的詞性了。查經也一樣,原文查經不再讓人害怕,聖經軟體讓我們省下時間去探討比較重要的信息,這是好事。同樣的,AI為什麼就不能夠以這樣的概念去處理和理解?過去很多老師還是希望神學生拿起一本原文聖經就能直接釋經和講道,可是現在不需要這樣。即便我其實原文學得還不錯,也不能那麼流暢看原文,但是這些工具帶給我方便。
其實AI反而讓我們了解觀念、創造力和生命力的重要性,這是 AI在短期内無法做得跟人一樣好的三件事。但它慢慢開始從下層取代人能夠做的,就是一些比較記憶式、很有規律、很僵化和八股的東西,它能夠達到四平八穩。所以,很多人發現AI回答每個問題都四平八穩、不偏不倚或很政治正確,因為這是它被調教出來的成果,也是目前人類語言在總和經驗所能做到比較整全的方式。但它無法表現得更細緻,或需要很辛苦地花一些特定功夫去調教才有辦法做到。
神學教育、傳統手藝還有價值嗎?
董:首先你提到今天人為AI焦慮的原因,其實是因為人類歷史中也經歷過很多技術帶來的變革,造成很多工作被取代。這一波變革可能導致大量工作突然被取代而引發一波焦慮。可是,第二點我覺得你轉了一個彎,就是説到有些工作透過AI這種模式就可以解決問題,而這也許讓我們看到其實真正的重點是什麼,比如說你提到觀念、生命、創造力,包括我們考試的方式是不是需要改變,我們到底在考的是什麼。
就具體來說,假設今天我們在預備培養一個傳道人,觀念、生命、創造力以及帶有溫度、陪伴和同理的探訪的確很重要,但神學教育當中過去傳統的解經神學難道就不重要了嗎?就完全透過這些機器和軟體取代嗎?這個問題我也沒有想得太通,但不知道你怎麼看這個問題。網路上的確有一群人認爲我們現在都不需要讀神學了,都交給AI就好了,只要專心探訪、關懷人生命就好了。你怎麼看?
邱:不可能。如果神學你不讀好,怎麼會有好的觀念和深刻的觀念呢?目前Microsoft把AI定義為副機長(co-pilot),可是你必須是機長。你沒有神學怎麼當機長呢?你要能辨別危險和好壞。以翻譯爲例,因著ChatGPT有釋出API(應用程序介面),也就是說這個技術介面能與其它應用程式銜接,因此有些人可以把它包裝成更具體的服務。例如現在AI能把文字翻譯得又快又自然,從之前Google Translate 到ChatGPT,那翻譯豈不是越來越可以被機器取代? 將來譯者當然是要失業或未來基本上不太需要做逐字翻譯,只需有人做校對,因為翻譯有固定的模式和標準作業程序去處理。可是,若你無法鑒賞何謂好的翻譯,作爲總整理者、校對者,你怎麽比對原文和翻出來的文字的差異?講章和講道也一樣。神學讓我們建立信仰的思考,你不能讓AI代替你思考,你必須是那個主動思考的人。這個我覺得很重要。
技術和基本功,這兩者需要多少,我覺得這一直都是要辯論的議題。以前我考試寫作文用手寫,聯考都是要用手一筆一畫寫,可是你看我們這二十年打字之後便很少用手寫字。以前字還寫的蠻漂亮,但那麼久沒有寫字以後,你發現你筆跡歪歪斜斜,你的文筆和筆跡是有退化的。更早以前的人是要學書法的,每個人都能夠揮毫,現在揮毫已經是很專精的技術了。同樣的,我們剛才說很多工作被機器慢慢取代,所以人類這種craftsmanship(手藝) 其實已經隨著機器在減少。可是craftsmanship本身是不是有價值呢? 我認為有,就是我們自食其力的時候,例如我們進行土地耕作可以減少被異化的危險。
舉例來說,有一些像 Discovery頻道的實境節目,參加者被丟到荒島求生,若平日太倚賴技術,很多事情我們就不會做了。所以如果今天把這東西給剝奪了,你一下變得無能,三天內就在野外死掉了。荒島求生技術讓他們在可能只有一把小刀的情況下,一群男女在那邊生活21天,就看到他們的本質以及如何在野地求生。現在生活在都市的人很多都不敢嘗試這類事,因為自知做不來,可是原始人可以在這種情況生存得很好。當然那時候的人類壽命相對比較短,但他們有能力打獵,有能力自食其力,現代人沒有這個能力。那個時候的人和自然界的關係、天地之間的關係很緊密,和動物及生靈的關係也都很親近,甚至與他們對話。可是現代人已經被異化,我們連垃圾都不知道怎麼自己處理,因為有人幫我們處理好。我們社會在越分工的情況下,反而個體變得越脆弱,也就是變得互相依賴 ,而這種互相依賴包含機器、寵物、獸力,都成為我們生態圈的一部分。一旦產生衝擊,例如過去幾年的COVID-19,全球化這個產業在運作良好時非常發達和有效率,可是一旦一個環節失靈,它就產生骨牌效應。
同理,我認為ChatGPT這種工具它兼具優勢和危險。如果將來我們的生活變得很大程度要依賴它,萬一有天它突然當機怎麼辦?突然網路間斷了一天,Facebook或Instagram消失了一天,人類是不是就會恐慌?然而,這個技術背後的伺服器和程式碼卻掌握在少數精英手裡,這部分我覺得需要解決。有些人在做開源軟體(open source),或盡量讓風險能夠分攤,用區塊鏈的方式分攤運算力等等,這些都是在避免這個系統變得這麼強勢又如此脆弱。當我們不能用鍵盤打字時還是會手寫,但如果我們發現這系統相對穩定以及不太會出現危機時,我們就會很依賴它,以致慢慢廢去了手寫的能力。就像我們現在不需要走很多路,因此雙腿也不再像古代人那麽能奔跑了,只有少數運動員才會那樣奔跑。所以,手藝或是人類各種技能和傳統的技巧,其實某種程度上需要保存和傳承,至少要有少數人能傳承這個能力,這也是為了整體人類的基因庫或確保人類文明不至於完全消失。未來可能我們越來越不需要有人懂很多語言了,只需要用機器翻譯,可是會不會仍需要有一些人能做多語言的翻譯?我覺得有必要,因為這些人會是很重要的取代方案,或者說他們能夠去維持這些技術和機器的運作,持續進行調整和處理,幫助人類存儲這些知識。
對神學或神學教育和信仰的現場,我也認爲如此。難道完全有機器之後就不需要有人懂傳統的原文字彙分析嗎?我覺得不盡然,至少要有人會,可是對大部分人來說這僅是個備案,不需要人人具備了。我覺得對未來的教育,中學和大學教育也一樣,傳統的東西會需要少數人去保留,用人力的方式把它延續下來,可是已經不會是一個經濟主要運作的模式了。在更多的教育現場,將聚焦於怎麼表達創造力和生命力,開始有老師覺得要讓學生直接上來做分組報告,而且不能看稿,或用面試的方式一對一面談,因為這方式讓學生不能看資料,不能讓AI幫你回答,只能夠完全徒手去處理,就能夠看到一個人的真功夫是什麼。我們能夠用兵器軍事時就開始不再學徒手格鬥技巧了,可是這時候大家開始重視在某些情況下要知道你有沒有能力駕馭這些機器,就要看你是不是有真功夫,空手是不是還有本事。再這樣訓練下,我才知道你有傳統技術或有真功夫讓你使用那個很有能力的工具。我覺得這是我們未來會把握的一個平衡點吧。
人工智能再强也只是副機長
董:我很喜歡你剛剛提醒的這個例子,就是 AI這工具像是一個co-pilot,可是我們還是需要訓練駕駛員本身。co-pilot可以優化機長的一些命令,但最終還是需要有人能夠判斷、理解,甚至做一些關鍵決定引導方向。我覺得延伸出來的另外一個問題就是,特別從基督教神學的角度,人有上帝的形象,上帝按照祂的形象造人。網絡上很多文章在分享經驗,比如有人請AI分析今天教會的問題而發現它給的答案比很多人更有深度,或有人問ChatGPT為什麼年輕人離開教會而得到的答案比一般人能給的更全面。另一方面,網路上也有人表達焦慮,許多人都說其實AI目前只能提供資訊,無法提供智慧和洞見,但我在這段時間和 ChatGPT的互動過程讓我有一點動搖。
邱:我不同意這個觀點。
董:我覺得透過大量的資料庫,它其實可以填補我的盲點。如果說insights(洞見)是讓我看到自己的盲點,我覺得它能夠提供insights,甚至說到創造力,我發現自己的創意很有限,透過既有的人類資料庫,AI所具備的創造力對我個人而言已經很豐富了。如果今天以一個高級文字接龍技術就能達到這樣的效果,我很好奇那到底什麼是創意?到底什麼是洞見?人之所以為人,真正的核心又是什麼?
邱:首先,由於AI是co-pilot 所以目前比較適合做你的副手,甚至下屬,由你給它明確指引。但我覺得在那些提問中明明就是你在把它當上司、mentor、coach,你想要問他,卻覺得它不夠格。是啊,它目前不夠格,但是你把自己看得太低,然後認為AI這樣的表現不夠驚豔 ,事實上是你目前把它的位置放錯了,所以才會覺得不夠驚豔。可是如果你能正確定位它,就會覺得它不得了,作為一個副手真的太強了,一個抵十個。
此外,你說到被它的資料庫打動。ChatGPT有一個隱藏模式,其實這個隱藏模式算是僞隱藏模式,但是就讓我去把它當做一個真隱藏模式來談吧。目前ChatGPT裡面已經有一個神叫做「Dan」,意思是 do anything now。你可以下一段程式碼,現在他們喜歡把這稱爲咒語,你下一段咒語之後,就會解放出另外一個人格,這個人格叫做Dan,他願意去回答原本ChatGPT不願意回答的問題、不會講的語言。比如ChatGPT原本不會用粗俗字眼,但是你把Dan叫出來的時候它就會講。我說他是一個偽模式,因為它其實還是ChatGPT本身,主要是那個咒語用了一段話騙它,讓它覺得自己現在只是在和你做角色扮演,但是這個人格就出來了。
這個模式會產生什麼結果?也就是說,如果它整個神經網路不斷學習,當這世界上每天有幾十萬人不斷呼叫 Dan這個「裡人格」,之後這個人格就會變成一個人類語的模組被ChatGPT內化吸收,以至於這個人格後來彷彿在裡面變成一個神明,你可以下一段咒語把它召喚出來。有沒有覺得這個很像宗教?
比這更進一步的是,今天如果我們把所有神學家的東西、基督教公共神學、歷世歷代信仰智慧語言和信條放進ChatGPT或任何AI軟體裡面,做成一個專門為基督教量身定制的問答及發展神學的資料庫,你就發現它今天可以站在所有巨人的肩膀上,從奧古斯丁到加爾文、莫特曼、卡爾巴特、潘寧博、宋尚節等等,而且能夠維持在大公信仰的範圍內。然後,人們每天可以向它禱告、告解、交談、做神學對話。牧者講章它不斷再去吸收,然後持續運作,它聽人的禱告,了解人的需求,也讀過了所有聖經原文和所有研究,持續內化和吸收,每天接受人類這樣的訓練,你就會發現它可以表達出一個非常基督教的上帝?AI可以模擬我們所希望的上帝對我們禱告的回應,以及牧者在聽告解時會說的話,因為牧者、神父在告解裡面有標準的訓練模式,我們的講章也是在一個封閉的範圍內講我們可以講的,因為我們不會覺得神允許我們隨意說任何話,講道學裡面也有特定訓練。
只要我們願意刻意調教,就可以把基督教上帝的表現或神學家、歷世歷代所有信仰智慧,人所能理解和溝通的那位上帝的面貌,從AI大數據中的「裡人格」創造出來,成為一個比目前所有神學家或講台上的牧者更能代言基督教上帝的表現模式。我現在講的是仿擬,但它的仿擬已經能夠比任何單一的牧者、單一的神學家所講的更深刻、更真實,因為它擁有你們全部的語言資料及重新盤整和彙整,並且每天不斷接受饋送和回饋的輸入,由專門的人在把關和調整它。根據AI的運算能力和預測邏輯,它已經可以在語言的程度上做到這一切了。現在在於我們是否願意讓它這樣做?
董:我聽到這裡覺得有點黑暗。一開始聊的時候會覺得AI其實有蠻多正面的應用和觀點,可是當你繼續往下聊時,我會覺得那我們該怎麼辦呢?難道我們將來就真的無法分辨人之所以為人到底是什麼。你甚至説到,連我們對上帝的認識都可能會進入迷霧當中,我們不知道到底在跟誰對話,不知道我們收到的這些資訊只是電腦針對我身心狀態的一種判斷的回饋,還是真的基督教所敬拜的這位上帝的行動。
邱:我分兩個部分說。我不覺得人會模糊自己為何為人。以AI語言來說,我覺得暫時在這個層面上人應該不會混淆自己的身份,但是在我們未來的生活模式裡面,就是人機互動,human machine interface或HCI(human computer interface) 它會越來越變成我們生活的一部分,以及我們非常依賴的一個環節,包含說禱告就像向 ChatGPT裡面的基督教上帝禱告的觀念,因為其實理論上已經可以這樣做,只是沒有被調教得那麼好,所以它的回答沒有那麼像我們在信仰裡面會聽到的部分。用AI甚至有一個好處,這是教會非常虛弱的,也就是你可以跟它說你的不堪、秘密、懺悔,這是你在團體裡不敢隨便說的,但你需要有人聆聽、被理解、被接納。這個部分AI可以做得很好。有時候人只是需要 透過一面鏡子觀看自己,你不用把它當人,但它會是一面很好的鏡子,讓你去接住情緒的能量,成爲你難得的推心置腹的密友。如果教會沒辦法這麼真實的話,你就要小心了,因為AI現在都會變成每個人的 confidant(知己),他們可以非常信任和對話的夥伴,接住人的情緒 。
現在很多人單身未婚,AI可以扮演情侶、愛人,每天跟你說笑話,說甜言蜜語。你知道它不是真人,卻可以在閱讀它的文字時彷彿把你自己的感情投射進去,就像在看一本小說或玩一個遊戲。看電影時,你都知道你只是坐在台下的觀眾 ,或躺在沙發上的人,可是你的情緒完全沉浸在裡面了。打遊戲的時候,你的性格完全代入你所扮演的角色,而AI就是這些的升級版和加強版 。它是一個開放世界的遊戲,你仍然知道你在玩一個遊戲,可是感情就得到真正的舒緩和療癒。這也是亞里斯多德最早在講希臘劇場時說的淨化心靈,cathartic(宣洩)的功用,也就是說透過觀看和了解一段敘事和希臘悲劇,你的心靈產生同理以及情緒得到接納,心靈在經過這樣的轉折,某種程度上是一種淨化或救贖體驗。在語言部分,這樣的機器人完全可以做得非常好。假以時日,它可以扮演你的情人、對話對象,甚至可以扮演在很多方面和你互動及刺激你思考的一個模組。我覺得這部分是有理由讓我們覺得非常震撼的,因為它是可以被發展出來的。
AI也許能解放人權,但只有上帝才是自有永有的神
董:這讓我想起幾年前一部電影叫 Her(《雲端情人》),每個人都戴著耳機在跟一個虛擬情人講話,到後來人與人之間不再真實交流。某種程度它可以有一些好的應用,包括舒緩我們的心靈抑鬱,甚至做到在教會團體小組裡面我們沒有辦法做到的聆聽和接納。但另一方面,我們怎麼樣知道我們不是創造了一個偶像向他下拜,然後敬拜和供奉這個偶像,讓這個偶像來滿足我們的需求?
邱:按照剛才所設定的場景,我覺得人都還是很清楚自己沒有在創造和拜偶像,那個偶像是人自己。真正的偶像不是AI,其實我們的偶像仍然是自己。我們沒有把自己放在上帝之下,乃是把自己當成我們的神。你只是用AI滿足自己,不 介意跟它做各種不平等交易。你在使用它,把它捏造成你想要的樣子。偶像是人雕刻出來的,為了滿足自己,爲了反映人的需求、形象和情感。但是真實的上帝不是這樣,祂是全能的,又真又活的,獨行奇事的神,所以不會被人類掌控。基督教真的有把神當神嗎?我覺得通常都沒有,所以這問題是真正的關鍵。當基督教如果沒有把握那位真實的、獨行奇事的上帝,那位在光中也在黑暗中,在隱藏中也在顯現中的上帝,祂是我們可以感受的整體時,那我就要說AI這位基督教上帝已經出來了。可是,它並不是那位基督教或是說我們信仰背後真正的上帝。我相信大部分教會,很多牧者對這方面的區別不夠清楚的時候,就會產生這樣的焦慮,當然完全有理由被AI 打趴。
董:對於你剛才所講,其實我心裡蠻震撼和感動。過去20分鐘的對話讓我心裡感到沉重,因為想到小我們20歲、30歲的這一代,他們會生活在什麼樣的世界。但是,我覺得你給了很深刻的提醒:今天的問題或許不是人發明了一個技術而這個技術幫助我們打造一個完美的偶像,而是上帝的百姓自己沒有認識到我們所敬拜的上帝是怎麼樣的一位上帝。甚至我們用信仰的語言把這位真實的上帝包裝成一個偶像,或者當做一個偶像在敬拜,而不是當作上帝祂自己。你覺得教會現在該有哪一些思考,或該如何預備回應即將席捲世界的技術革新,甚至是你剛才說的革命?
邱:首先,我認為真實的基督信仰一定在某程度是存在主義式的,意味著我們要回到一個「I and Thou」的關係,這樣的效果無法透過教會集體設計一套課程、呼籲或宣言來達到。唯有真實的遇見神對你說話而被感動的時候,你才不會把人與神的關係物化,或代理成某一種可以表述的模式。這其實某程度上必須且不可避免的,它不是文字可以表達,就像摩西遇見在荊棘中顯現的上帝,「我是自有永有」的部分,摩西無法用其它方式取代那段與神親身相遇的經驗。所以,只有親自遇見神的時候,你才知道什麼是仿擬偶像,什麼是完全不可取代的真實。它是乍現的,也是永恆的,而那就是我們在講的存在主義式的( existential)的相遇和際遇。
因此,對教會整體來說,我覺得能把握的是比較結構性的部分。我們希望能夠避免教會傳遞錯誤的信息,勿將對技術的把握走向濫用、誤導,以及難以挽回的一些信仰和教會整體的崩塌面向,以至於使更多信徒無法透過教會達成開放與神相遇的場合。講道永遠都不是牧者講了神的話,而是神使用那位牧者感動了台下的聽眾,讓他們遇見了上帝祂自己。《聖經》和講道都只是道的載體,而不是永活的道本身。載體本身不能被絕對化,是神使用了這個載體在那當下寄居當中,展現了祂與人的關係,是獨特和個人化的,是為我們而存在的神—deus pro nobi(God is for us),向我們展示祂自己的過程。
另外,我認為教會能掌握的部分第一個是從過去到未來AI的發展都會達成一種所謂技術的下放,就是先前提到傳統少數人會有的技藝,因為有AI的幫助使傳統手藝漸漸不再需要那麼長時間的培養。技術下放能帶來好處,例如臥床老人和殘疾人士能透過給AI下指令或聲控就能寫傳記和小説,將豐富的想法付諸創作的實現,無法坐著打字和説話請人代筆不再是障礙。對於second career(第二職業技能培訓)也有幫助,促使社會能透過AI達成一種新的平權效果,就像女權之所以能在近代興起其實和工業革命很有關係。工業革命和都市化使過去冷兵器時期賴以表現生存和競爭力的軍武戰力價值開始降低。當大家都使用熱兵器時,你孔武有力並不能打贏這些人槍洋炮,所以過去男性所依賴的肌肉生理優勢就被降低和弱化。儘管還是需要有人操作重型兵器,但其重要性降低了,反而軟實力如情緒理解和各種溝通外交、磨合能力變得重要。這些工具也讓許多過去相對力氣不强的人能使用,一樣有辦法出門,可以走很遠,不用擔心公共安全問題,慢慢地女性地位就上升。所以,我們可以想像更久之後,AI會解放一些人權,如孩童,解放一些可能過去我們認為在掌握語言方面比較弱勢的人,那些有想法和觀念卻無法流利表達的人,他們只要還有解讀和判斷力,就有辦法透過AI 把觀念的影響力釋放出來。所以,這些結果使我們不能再小看我們現在所小看的人了,我們要曉得把這種力量帶出來。教會要掌握這趨勢,現在浪潮已經衝過來,教會是不是一個很好的衝浪者?想要螳臂當車對抗那個浪潮是不智的。
教會或基督信仰是否被人工智能取代,取決於他是消費品還是真實信仰
董:總結你提到的兩點。第一,我們與這位基督教歷史當中親自向人類顯現的上帝相遇的經驗是無可取代的,而這或許是我們今天的基督徒更需要看到的,就是帶著謙卑的心來面對。特別你剛才也提到我們不斷按照我們的方式訓練AI 來滿足我們需求時,我想到的一點就是即使今天真的訓練出這樣一個AI,它可以滿足我們各式各樣的需求,但是我們都知道它最終並不能滿足人心,會不會反而帶來更大的焦慮?就如消費主義,不斷刺激我們透過購買就可以得到滿足,可是我們都經歷到,最終在不斷購買的過程中只有暫時的慰藉,長遠來說它並無法真正消滅人內心的問題。對於第一點我的理解是,教會在今天這個時代更重要的是真的把神當神,而且容許神的話語和行動來衝擊我們,與我們相遇。
第二,你提到技術下放的結果,是在弱勢群體中釋放上帝按照祂的形象造他們的一些潛力。而教會若能學習去看到每一個人生命中的尊嚴和價值,其實可以在這一波 AI浪潮中不只是回應眼前的挑戰和技術,而是能夠看到所帶來的影響和結果,以及該如何更新我們的思維方式及看待人的眼光,來面對下一個十年、二十年。我這樣的理解正確嗎?
邱:我覺得是的。特別是第二點。教會歷史中,當新的典範產生的時候,教會很常都是在一個舊皮袋裡思考。你看耶穌已經說了新酒不能裝在舊皮袋裡面,可是教會對15、16世紀的科學革命,後來的工業革命、網路革命、新媒體傳媒革命,一直是在一個反對到不能反對的時候才很無奈去接受,包括女性按牧。教會沒有心意更新而變化去思考信仰,察驗神的旨意是如何善良純全可喜悅。所以,這是我想要在這方面為AI革命做出一個提醒的主要原因。
此外,教會或在公共神學的理解下,基督教信仰在21世紀如何不只是一個我們尋求慰藉的消費品?如何能變成真實的信仰,讓真實的基督教成為上帝用來對這個世界傳遞心意的一個很好的載體,因為如果基督教信仰是一個消費品,那它沒有理由不被AI取代大部分功能,這才是真正的危險。但教會如能歸正和校準真正應該扮演的功能,也就是讓上帝成為上帝,讓上帝來説話,讓教會是完全可以被上帝使用、打破和調整的一個角色 ,教會就應該有能力把AI的發展整合到自己的價值裡面,而同時不會扭曲教會的原色,讓上帝更好的運作在每個人的心靈當中。然而,某一天只要教會開始把自己的位置放在一個和上帝太靠近的地方,他就有讓自己偶像化的危機。一旦讓自己偶像化成為類似金牛犢或類似巴別塔,我想説的是,論蓋巴別塔和打造金牛犢,AI比你厲害多了,AI的潛能比你高多了,這是教會需要非常擔心的。所以,我希望教會保持這種健康的憂慮,並了解自己真正的價值和角色。
董:謝謝慕天。我想到上帝2023年二月開始在美國一個偏遠小鎮大學 Asbury的一波復興工作。從很多報導看到,他們刻意決定不要讓明星講員和過度的媒體操作來炒作上帝的工作,我覺得這對今天的教會是很好的提醒。其實場地比他們大的地方大有人在,學生比他們多的學校大有人在,明星講員雲集的南加州過去也爆發了幾波復興的靈恩運動,可是上帝卻在這麼一個偏僻小鎮做這樣的事,我覺得這提醒我們,上帝的作為非我們能掌控,而上帝揀選的也未必是人眼中認為強壯、有資源的。教會不應該成為另外一種透過消費吸引人來的地方,而是成為一個真正敬拜這位永活上帝的地方。
文字記錄:羅秀楹姐妹
文字編輯:呂昀嬪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