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EP101 華傳國際總主任王欽慈牧師:普世宣教的下一步
嘉賓:王欽慈牧師(華傳國際總主任)
主持:董家驊牧師
穿梭在中、英、西語文化之間的牧師
董:華人移民散居全球各地,也在各地建立華人教會,今天邀請到在台灣出生、阿根廷長大,再到美國工作,被呼召牧養教會,目前擔任華傳國際總主任的王欽慈牧師,和我們談談散居各地的華人教會,如何實踐上帝的宣教使命,並且很誠實的面對我們當下的瓶頸,及有待突破的關鍵。
王:我是在台灣出生,小時候移民到南美洲,先在巴拉圭待了10個月,再到阿根廷讀中學、大學,也在那裡信主,布宜諾斯艾利斯大學畢業後,到美國讀研究所,當了14年的工程師,也受到神的呼召去念神學院,在中、英、西語的教會牧會,同時服事中文堂及牧養拉丁美洲移民,加上我自己的背景,有些跨文化的經驗,因在教會看到跨文化的工作,再去讀宣教學,並在一些差會、神學院兼課,在這些過程中,更加對宣教有負擔。華傳最早是以董事的身分邀請我加入,2018年成為同工,最先負責拉丁美洲的事工,2021年開始擔任總主任工作。
董:你認為一般美國人對中南美洲的刻板印象是什麼?請跟我們分享從中南美到美國跨文化的過程和經驗?
王:我剛到美國是一月冬天,但在南美是最熱的夏天,這當然是最開始的大不同。另外,拉丁美洲是天主教國家,很重視家庭生活及關係,也比較熱情,就我個人看法,亞洲的人際與家庭關係最緊密,其次是拉丁美洲,美國應該是最淡,但做事很認真。當時也看到美國有很多很好的教會,在社會上似乎有帶動主流的影響力,相較之下,南美的基督教會較小,力量也不大。另外,美國崇尚自由,而拉丁美洲社會上的約束多一點,基本上,北美和南美都有移民國家的特點,歷史較短、包袱較小,看重個人的努力和發揮,對傳統的要求不像華人的背景那麼強烈。尤其在美國,移民的空間很大,這是一個很大的特點。
何謂「未得之民」?
董:大家都來自不同地方,都是重新開始,某種程度,在社會上的成就跟個人努力有很大的關係,較少強調自己民族文化歷史。王牧師本身就穿梭在不同文化之間,在紐約牧養的是中、英、西語的教會,也參加中南美宣教聯盟的神學諮詢會議討論。 其實,主流的宣教論述,從1974年洛桑福音運動開始,Ralph Winter提出Unreached Peoples Group的概念,基本上,過去這四、五十年來,UPG「未得之民」的宣教策略是基督教在普世宣教中一個很重要的基礎,先請牧師介紹這個策略及您對這個策略的一些看法?
王:這是一個很有意思也很重要的題目。1974年開始有這個觀念,是指在有相似文化和語言的一群人中,沒有一個本土信仰的基督徒群體,能向同胞傳福音,換句話說 ,除非有外力,他們自己沒有能力發展福音運動,這本來只是一個觀念而已,但是,在1995年討論公元2000年(AD2000)運動時,談到「完成」宣教目標的任務,需要定義何謂「未得之民」?這是個很重要的里程碑,當時在「約書亞計畫」中,有五個人一起開會決定,質量的定義不變,在相同文化語言的人類群體中,除非有外來宣教勢力介入,否則無法興起自己的福音運動;數量的定義則是,這群人中的基督徒少於2%,在主流的基督宗教信徒中少於5%。
當今現有主要做這方面統計的三個機構,包括「約書亞計畫」、美南浸信會(IMB)及波士頓Gordon Conwell神學院,可能在定義上有些要求比較嚴格,在world Christian Database 的數量並不完全一樣,不過「未得之民」是一個很重要的觀念,幫助教會可以特別強調這些被忽略或亟需福音的群體,但是也有很多誤解,尤其「未得之民」在中文上,常常和「未信主的人」劃上等號,相反詞是「已得之民」,如果指的是「信主的人」,那和原來所強調的觀念差很遠了。
「已得之民」也有福音的需要
董:這顛覆我本來的理解,我以為1974年洛桑會議提出這個概念後,大家就朝著一致的方向前進,隔了廿年後,在1995年的AD2000年運動時,「約書亞計畫」的五人會議中,大家為了完成一個目標,為了定義所謂的「目標」、所謂的「完成」,以少於「5%」(含天主教徒),及三個主要統計機構依各自的資料庫,算出未得之民的群體數。這個定義到現在又過了廿年,對教會、對普世宣教帶來怎樣的影響?
王: 有很大影響。Ralph Winter認為,當時很多宣教努力都在「已得之民」,是很大的誤失,對「未得之民」的缺欠很多,需要趕快補上,因此這個觀念提出後,很多宣教資源開始逐漸轉移到「未得之民」;後來,Luis Bush 也根據需要提出10/40窗口,這些都讓我們把重點放在「未得之民」。
但是,「已得之民」也許就是那3%,其實也有福音的需要。我曾訪問南美的玻利維亞教會,在亞馬遜河流域部落一直有差會在服事,建立門徒訓練或牧者的學校,雖然有人信主,但還需要很多栽培,可是在「未得之民」觀念提出後,很多資源就撤離了,因此很多當地原住民教會無法很健康的建立,這是一個現象。
董:從這裡也看得出來,任何一個宣教策略被接納後,都會帶來資源的轉移,有其好的一面,會看到某一方面的需要,我想,應該有一半以上的華人教會聽過「未得之民」或「10/40之窗」的概念。但這是一個人為的數據,有些地區仍然很弱小,卻因剛好過了2%而失去外力支持。另外,如何定義這個群體的界線,變得很有討論空間,例如玻利維亞有很多原住民,我們看的是這個國家?某個地區或某一族群?不同算法可能得出不同結果,導致資源分配是否成為現階段普世宣教的應該著重的重點?
聽起來像是一個無解的難題,應該沒有一個完美策略能解決每一件事,總是會造成資源轉移,但我們總能站在過去的經驗向前行,當「未得之民」觀念普及後,甚至主導全球普世宣教策略,同時帶來正面及負面影響,牧師如何看普世宣教的下一步?
大使命最重要的不只是「信主」
王:從大使命的角度來看,福音工作有個最重要的題目,是使人做門徒,所以,我們不僅要觸及「未得之民」,但在「已得之民」也不應鬆懈。其實2%和5%是很隨機的定義,如果當年訂的是3%和6%,今天所謂「未得之民」的數量就不一樣了,這當中有很大的空間。我認為,應該強調使人做門徒,需要領人歸主、建立健康的教會,以至於能持續門訓栽培成為跟隨耶穌基督的門徒。
董:以現代管理學的思維,我們很習慣以數字訂定目標,這是任何機構、組織都難免的,也引導我們做事的方向,因此,這個數字以何為焦點很重要,例如我們在乎的是信主的人口,只要受洗就可以,如果焦點是做主門徒,對門徒有更進一步的定義,或許又會發展出不同的思維方式。
就連提出「未得之民」的Ralph Winter在晚年時,也不斷反思「Frontier」的概念,就是福音的前緣之處,他說,過去是從people group 族群來看,但他也看到現代社會發展中,有愈來愈多新的「Frontier」、新的福音的邊界,包括下一代、大城市各樣人口的匯聚、世俗化的國家及名義為基督徒國家,甚至很多人歸信基督的國家,但他們的生命和信仰離門徒還有很長一段距離。我認為,Ralph Winter拉回核心的精神,最終不是一個策略也不是一個定義,而是回到最初提出這個方向,是為了帶領萬人做主門徒。
洛桑福音運動在2000年時,還有另一個「Diaspora Mission」(散居的宣教)愈來愈被關注,這個概念如何在大脈絡中興起?
新舊約裡滿滿的「散聚人口」
王:我對這個題目很有興趣,因為我是個一輩子都在移民的人。people in movement(流動人口)的現象在現今世界不斷擴大,如果有這麼多人口在流動,如何成為宣教的助力、契機或挑戰?於是發展出「散居宣教」,但從另一角度來看,其實聖經從創世紀開始,滿滿的「散居人口」,有位拉丁美洲的神學家Daniel Carroll,也是舊約的神學教授,他特別從舊約討論移民的神學問題,從亞伯拉罕、摩西到以色列人出埃及,都是在移動中的人群,還有後來被擄而散居在中亞的猶太人,加上新約的保羅,及散居在中東小亞細亞的猶太僑民,這些人在神的宣教使命裡,都扮演很重要的角色;另一方面,也看到如今世代有這樣的現象,有些宣教學家於是將兩者放在一起,探討這群在世界上流動的人口,對宣教的意義及衝擊。
董:Daniel Carroll教授看到舊約裡人口的流動,把上帝掌權的好消息或者是上帝做王的事傳揚給世界,的確,過去我們的宣教,總是努力的差派人去流動到不同地方,可是其實今天世界上人口流動已是一個很自然而然的現象,不論是舊約裡,上帝主動的使他的百姓移動,或者是在當代社會中,我們看到上帝的百姓由於不同的因素而流動,如何讓這個流動不只是人口的流動,而是結合傳遞福音的運動?散居宣教學和過往的宣教有什麼差別?
王:有關現代宣教運動的比較,溫以諾博士有更多研究,他認為,過去兩百年來,傳統宣教的模式就是差派,有一群人自願成為宣教士,到基督徒很少的地方傳福音,這種作法必須有教會禱告支持、經費奉獻,前方有屬靈的宣教士做福音的工作;但散居宣教基本上顛覆這個觀念,第一,散居人口做為宣教的對象,當地居民要對他們做福音的工作,這就是一個機會,第二,散居人口做為宣教的行動者,可能因為政治、經濟或天災人禍,離開自己的出生地,原本是沒有任何宗教意義的流動,但因是基督徒而轉變是宣教的契機,神使人因散居的現象,成為福音的傳遞者,這在使徒行傳已有記載,當信徒被迫離開耶路撒冷時,隨走隨傳,到了安提阿還建立教會。兩者都是神賜給我們重新思考有關宣教的工作,重點是,除宣教士之外,信徒本身是散居人口,或是當地居民面對散居人口,都有機會擔負宣教責任。
「散聚宣教」的契機和挑戰
董:散居宣教可再區分,一是向散居者傳福音,二是散居者已是門徒,隨著移動自然宣教,三,從這角度看普世宣教時,宣教不單單是差派出去宣教士的責任,而是每個信徒的責任。散居宣教似乎只是用一個新名詞來談在新舊約早已存在的現象,隨著約瑟個人遷徙,被迫到埃及,包括以色列亡國後,到巴比倫,上帝也吩咐他們要生養眾多,祝福那城,隨著散居把祝福帶出去,在新約,耶路撒冷教會開始大力向外傳福音,是在耶路撒冷教會遭逼迫的時候,這不是要合理化逼迫和苦難,因為所有的散居背後都牽扯到眼淚、分離,就算自願移民,也有很多無奈與情感拉扯,但上帝把這些轉化成隱藏的祝福,到了近代也是如此,至少在疫情前,全球人口流動是加速的,疫情後,學者預測這樣的趨勢不會停止,反而持續加速,疫情只是暫時,而不是reverse(倒退),我們可以看到,今年冬天,很多台美之間探親訪友的往來,人口的流動是很自然的。那麼,是不是有散居宣教的具體案例,而非只是理想或理念?
王:當然有很多。我曾在紐約的一個宣教機構服事,對象是來自「未得之民」的非洲的穆斯林,東南亞的佛教徒或印度教徒,當中有人信主後,聯絡或回到自己國家時,有些很美的工作;我研究過一個題目,有關奈及利亞基督徒來美國,建立很多非洲移民教會,也慢慢組成聯會,其中竟然有一所是針對拉丁美洲的西語教會,這個事工在海外,不只針對自己的同胞,也服事其他外族,是個很特別的現象。
散居群體在海外傳福音,一般會面對兩個大問題,一是種族歧視,移民在一個新國家是屬於社會邊緣人物,無法主導這個國家未來方向,影響這個國家的文化,如要針對主流傳福音,並不容易,因此很多事工是針對少數民族,例如目前美國有些華人教會,尤其日裔教會更明顯,不只是英語,而是以泛亞裔Pan-Asia的方式為主。另外,散居者也會有民族中心的自我優越感,也會阻撓向同胞之外的人傳福音。一是主流社會對散居的歧視,二是散居自我民族中心主義的心態,這兩者都需要上帝恩典幫助我們克服和突破,才能在宣教上更有效。
散居群體宣教面臨的問題需要從恩典出發
董:回顧過去華人教會歷史,特別1949年之後,許多人離開中國大陸,散居至東南亞或北美、歐洲,也建立華人教會,也曾經很興盛、不斷植堂,很多類似聯會、新宗派產生,我之前在美國牧會的台福教會,就是從一群台灣留學生開始,1間、5間到15間、25間……,最後組成總會、變成一個宗派。的確看到過去五十年來,不論是粵語、潮州話的教會,在東南亞在北美或歐洲都很多,大部分我們說要差派宣教士去的國家,其實當地都有華人教會,可以很理想的說,如果散居的華人能成為宣教的教會,理論上這應該就是最自然的宣教策略,有華人在當地,並帶著福音使命;事實卻不然,我過去在北美牧會十三年,發現移民已很辛苦,要適應文化、語言,特別是移民第二代,跟他們談宣教,能做很有限,這的確是很大掙扎,散居宣教的概念裡,不論是種族歧視,民族中心或身為流散人口的心理狀態,都攔阻第一代移民去跨越這個界線,那麼,我們如何「move forword」?我們明白上帝對教會的心意,不是要成為單一文化語言種族的群體,教會應該是為了周圍的人而存在,也是為了把福音分享給上帝把我們安置在的地方,但種種問題卻很現實。
王:這是很難的問題,有些事情是很根深蒂固的。我讀書時做過一個研究,關於紐約市的華人、西語及非洲移民教會如何宣教?如何看宣教?
華人教會就是差派宣教士到美國以外的地方;拉丁美洲裔在美國社會爭取往上層並不太有利,屬於較邊緣的族群,對他們而言,宣教是幫助自己的同胞改善生活,當然也差派宣教士,但提供英文班、社會福利服務更為重要。非洲移民到美國後,和我們完全不同,他們認為美國主流信仰走偏了,宣教目的是要改變美國狀況,重新回到聖經,回到保守的基督教信仰,所以會傾向跨越族裔文化,針對美國本地黑人或西裔傳福音,也有些進展。
所以,我想,這可能牽涉到我們在教會裡如何看待宣教。要思考的是,當移民不斷出現時,何謂「美國人」?定義也會不斷修正,不再是白人,可能是混血西裔,總體來說,拉丁美洲教會針對在美的西裔,不要認為沒有意義,因此也算是針對美國人。
不要忘記我們做為散居人口,對當地信仰貢獻的責任,能否幫助美國基督教運動走得更健康、有更好發展?從這個角度,也許更能看到自己所需要扮演的角色。另外,則是跨族裔的合作,畢竟我們只是信仰運動中大群體的一部分;能不能為了基督的緣故,多學一點英文,學到可以傳遞福音信息,而不是只有工作上的專用術語,這不只在美國,在很多地方都是一樣,學語言不是件容易的事,記得我高中讀西班牙文時,很辛苦、很累,但也有很大收穫,打開另一個世界,這是神所賜很大恩典,不要覺得學或用語言是個苦差事,其實是神賜給我們的一個機會,能讓我們成為另一種人、看到世界另一面,能好好為主服事。
董:謝謝王牧師,綜合最後提到的有四點:第一,我們需要意識到種族歧視跟我們的民族中心主義,並且為此而悔改,否則說要傳福音,但是卻自視是比別人優越,這是矛盾的。第二,不論是本地人、還是移民,其實我們都領受共同帶領人做主門徒的使命,我們當然對所在之地責無旁貸,而移民對當地的福音工作及教會發展也有責任,就像以色列人被強迫搬到巴比倫,上帝說:「你們要在那地、祝福那城。」第三,合作(collaboration),每一個族群、每一個文化語言的群體都有其恩賜及限制,我們需要向上帝放在我們身旁的人學習,就像在台灣要做移工事工,也可能需要跟印尼教會、菲律賓教會合作。第四,不只特別針對移民,可能也建議本地人為了福音的緣故,能不能學習語言?至少能跟我們的鄰舍分享福音,不是為了學語言而學語言,而是為了福音的緣故。這四個重點不是什麼 grand strategy(大戰略),或是很大很大的策略,但就像注射到我們的DNA裡面,慢慢改變我們的體質,華人教會其實還是有機會在未來的時代當中,上帝透過散居的華人教會也把福音分享給不同族裔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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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編輯:劉學安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