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EP158 普世佳音新媒體傳播機構安平牧師:新媒體的本質是什麼?該如何正面看待與建構公共神學?
嘉賓:安平牧師 (普世佳音新媒體傳播機構)
主持:董家驊牧師
董:今天很高興再次邀請到普世佳音新媒體事工的安平牧師。這是我們第二次的會談,在使命門徒第一季開頭的前幾集,安平牧師就是我們的座上嘉賓,當時適逢疫情中期和尾端,所以談了比較多新媒體的工作。安平牧師這幾年的關注,從新媒體衍生到另一個新的領域——公共神學。而在開始之前,是否仍然請安平牧師很簡單的介紹一下自己。
安:我是從2001年開始參與福音廣播,在事奉過程中,越來越看到新媒體給福音傳播帶來的機會,所以我在2010年前後,開始新媒體事工的開拓,2013年加入普世佳音,專注在新媒體的開展、推動和研究上,所以回顧起來,約有十多年都在新媒體的領域裡。
再談新媒體:「亮點」和「局限」
董:關於安平牧師對新媒體事工的介紹,大家可以去聽使命門徒第一季的第十五集。今天第一個想談的是,當代華人基督教圈有很多聚會、特會和口號都在談新媒體的重要,你覺得當我們再一次談論這個主題,有哪些亮點?或是這十年來的成長中,你看到有哪些可惜停留住的局限?想聽聽你在第一線的參與、實踐和觀察。
安:其實不光是我一個人,大概很多人都同時在2011年到2013年時,對於新媒體開始關注並大量探索實踐。而2020年的疫情是一個很大的轉捩點,使新媒體事工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視,過去是「可有可無」、「錦上添花」,到了2020年變成了「雪中送炭」,成了一個必須。因此,在疫情的時候,對整個新媒體事工有很多的實踐、很大的體驗、及很深入的認識,我認為是一個很重要的節點。
至於剛才所提的「亮點」,我發現有很多人非常勇於嘗試,新媒體相對於一般教會來說,是比較新的,或說是非常規的,所以能理解支持的不是很多。還有特別是在中國大陸,一方面它的新媒體發展最快、變化最大、最迅速,但它的監管也是最嚴的,以至於想做些什麼很不容易。對於那些敢於嘗試、仍然堅持、不斷探索各種方法繼續新媒體事工的,我都是充滿敬意,因那箇中辛苦,我深深知道。
另外你提到了局限,其實直到今天,我自己有個反思,大部分時候我們有一個心態,往往把新媒體看作一個如何去使用的工具,但就這十多年來對新媒體的了解以及反思,我覺得與其說是工具,或是一個發聲的平台,不如說它更是一個窗口或鏡子,或更準確的說,是一座舞台。
我們成了一場戲,演給世人和天使看。在這舞台上,我們扮演的是什麼樣的角色呢?是生旦淨末丑?有沒有把握導演的意圖?我們對自己角色是如何理解和詮釋的?我們是一名本色派還是演技派的演員呢?這是一個很大的考驗,真實的「演技」不是指裝出來的表演,而是源自於我們對角色深刻的理解、對導演意圖的領會、和其他演員的配合以及真正的素養。還有,你呈現出的是只給世人看?還是只給天使看?或兩者都有?這些是我現在比較多的反思。
新媒體的危機亦轉機:用更淺顯的公共語言表達信仰
董:安平牧師剛才提到過去十年來很大的一個亮點是,各地開始越來越關注新媒體,特別疫情是個轉捩點,而且有各式樣的嘗試,特別讓牧師感到佩服的,是像在中國大陸的環境中,媒體科技高速發達,但也因為外在監管,所以需要高度彈性。可能前幾個月才如火如荼的工作,一夕之間需要從零開始,這可能是我們在其他地區比較感受不到的,因為通常一個事工做起來了,就會想要一直放大做下去。
安:我曾經和一位仍在中國大陸堅持做媒體事工的弟兄談,他們現在用AI在抖音上做一些東西,就如你剛才說的,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東西被歸零,只好重新再建。這實在是不容易且無法想像的!
董:當然一定很辛苦,但是退一步來看,其實這種快速更替的實驗,反而有更多新的可能,創新往往是在這種環境裡發生的。人很難放棄已經做得很成功的事,但是當你無法繼續做下去,只好另闢道路。
安:我自己也深有體驗,當已經在一個平台上做得好,不一定可以很快轉型到新興起的另一個平台上。當年微信剛出來時,雖然覺得很厲害,但我沒那麼多時間精力投入,直到2013年才從微博轉到微信的討論上,仍是慢了半拍。
我透過跟剛才所說的這位弟兄的交談,會發現當外在環境有非常大的限制時,還會帶來另一件事:過去可以相對自由地談基督教信仰以及和信仰有關的東西,但是當環境特別嚴苛之時,就必須把信仰融合成你的價值觀和世界觀,然後透過文化的一個形式,以更公共的語言、更公共的關注來呈現。我忽然想,這其實反倒是一個很好的促進。
董:我發現很多在北美成長的亞裔或華人1.5代牧者,當他們必須用中文來講道的時候,會特別受年輕一代歡迎,其中的原因是因為他們用了國小程度的中文,來表達以往用很多詞彙堆砌的神學語言。當然背後原因不同,但結果是一樣的:用更淺顯的公共語言來表達信仰,這是意想不到的收穫。
安:對,包括關注的話題,不像過去很多的話題只集中在基督徒感興趣的事物上。
新媒體激活了教會的公共性和媒體姓
董:這個很好!我覺得蠻值得去觀看、理解和被啟發的。安平牧師也提到了過去十年來看到的局限,當然這不是指所有的新媒體事工,但普遍來講,我們仍把它看作一個工具,不論是宣傳或傳播的用途。可是你提到另一個理解:它是一個窗口、一個鏡子、一個舞台,要理解自己在上帝整個宇宙大戲裡的角色,以及當今我們都明白,凡在網路媒體上發表任何的言語,它都是公共的了。過去在幾十、幾百人的會堂裡講給一群人聽,今天一個失言,或一段脫離處境的擷取,一旦放上平台,可能會引起軒然大波。
安:所以講得好的內容不一定有好的傳播,如果講的有問題,傳播力可能更大。
董:所以我們更需要意識到自己的角色,以及所說所言是有受眾對象的,我覺得這是比較少被關注的面向。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媒體的力量很大,它可以讓事工很快速地被看見,也可能一夕之間覆滅它;它有可能讓好的東西不斷放大,也可能無形當中變成造神運動。一定有人也會問:「牧師啊,我們不就好好傳講神的道、好好實體的牧養,為什麼要碰這麼危險的東西呢?」不知道安平牧師會如何回應這樣的顧慮?
安:這其實是一個常見的問題,也是我對新媒體事工對教會的意義認為比較重要的一點。你提到了新媒體很重要的作用,也就是不管喜歡與否、意識到或意識不到,所有的言論都是在一個公共空間,新媒體本身就是一個公共空間,它激活了教會的公共性。這個公共性是教會本來就有的,但教會沒有這個平台,而新媒體是一個平台,當每個人都在上面,它就激活了教會的公共性。
至於你剛才的問題:既然如此,為什麼我們不專心在神的道上和建立關係就好,還要做新媒體呢?況且新媒體裡面有誘惑、有挑戰性,我們總是思全想後,覺得不如等等看、謹慎些,以至於新媒體事工一直沒有得到足夠的認識和重視。但到了疫情的時候就知道了,不得已被逼上梁山,必須要這麼去做。
從我的理解上,新媒體對教會來說最重要的兩個意義,一個是激活了教會的公共性,第二個是它激活了教會的媒體性。如果看「什麼是媒體」,我們都知道基督徒就是基督的媒體,別人要從我們身上看到並認識我們的信仰、認識耶穌基督。所以我說,如果每一個人都是媒體的話,教會其實是一個很大的媒體機構。而且教會本身承載著救恩、擔負著傳揚的使命和教導,實際上來看,教會擁有媒體的功能和作用,這不是能逃避,乃是必須的。
董:所以就算不擁抱新媒體,也無法逃避的事,作為一個基督徒活在世上,我們的個人跟群體是有媒體性的,是在公共檢驗之下的。走入新媒體,有點像是冒一個險,提前讓好像國王的新衣被揭露,讓我們看到這是必須得面對的。
安:確實如此,遲也好、早也好,都要面對。遲了,在疫情的時候變成了「不得不」;早的話,那些在疫情之前有意識到的教會,在面對疫情時相對從容許多。
「新媒體宣教Espresso」 :使人人宣教成為可能和必須
董:在我們踏入公共性的討論前,最後一個關於媒體性的問題,安平牧師最近這半年推出了一個「新媒體宣教Espresso」系列短片,內容非常好,而且每一支影片真的非常短,我很驚訝你可以把如此豐富的內容含量在那麼短的時間內呈現,非常鼓勵有興趣的聽眾,可以點選節目底下的連結去聽。我很好奇,你對於這一系列短片可以帶給華人教會對新媒體什麼樣的補充,或是對於新媒體事工推展上的貢獻?
安:我號稱是把過去十二年的心得和體會濃縮成了十二集,每集不超過三分鐘,總長只有四十分鐘。它涉及了方方面面,包括新媒體的基本原理、背後理念、內容創作、運營推廣技巧和倫理。為什麼想做一個這樣濃縮型的東西呢?第一是大家不想看長篇的影片,另外如同剛才所說,新媒體是不斷變化的,這些能夠拿出來分享的內容,我認為起碼在短時間不會再有太大變化,變化的只是一些平台和形式,但整個背後的原則理念不會變。所以我希望它能是在一個小組學習的環境下,透過我的拋磚引玉,引導出一個有意義的討論。
再濃縮地來講,剛才提及關於我對新媒體的一個認識,就是它激活了教會的媒體性和公共性,以後所有一切的認識,都是建立在這兩個最基本的認識之上。如果我用一句話來概括新媒體事工對教會、或宣教、或基督教傳播的影響,就是:「它使人人宣教成為可能和必須」。
董:以前人受到地理環境的限制,也沒有這樣的工具和平台,會覺得不可能,但新媒體打開了一個新的局面和環境,讓這些都成為可能,而且從呼召使命的角度來看,這也是我們被呼召去承接的使命。
安:過去沒有這些條件,所謂的宣教,註定只能成為極少數人的一部分。隨著交通的便利、全球化的發展,短宣興起了,雖然有很多人對它實際的意義有所懷疑。但我認為短宣最大的意義,就是讓更多人有了宣教的體驗,一旦有過宣教體驗的人,對宣教的認識肯定會不一樣,他會更深刻、更親切也會更投入並支持宣教事工。
所以即便還是有傳統的宣教士,然而新媒體「人人宣教」的意義,當每個人在新媒體事工上所做任何的實踐、嘗試,或是以一個宣教士的心態去裝備,它都能帶來同樣的宣教體驗。而對於教會來說,不管是宣教事工,包括長宣、短宣,或希望成為一個宣教使命型的教會,我認為新媒體「使人人宣教成為可能和必須」的影響,都有非常重要積極的促進作用,因為這是一個便宜的、可操作的宣教實驗和實踐。
從新媒體的隱蔽性開啟思考:世界觀與生命的改變
董:我很喜歡你用「實驗」兩個字,它掌握了一個關鍵:我們不一定能找到一套可以不斷複製且適用全世界的做法(one size fits all),但它可以是一個實驗。我想到一些例子,台灣有很多知識型的網紅或播客主(Podcast),他們的節目都不是特別主打信仰,可是這些網紅、播客主本身是很好的基督徒,他們是帶著整個基督教世界觀和價值觀在主持,其實某種程度,他們帶來的社會影響力,可能比很多教會做的新媒體事工,不能說是超越的影響,但至少是不能被忽略的,甚至他們能觸及的是平時教會性工作所無法觸及的人群。
另外我也想到許多宣教工場,或信仰很困難的地區,正是因為媒體的隱蔽性,我們可以躲在媒體後面,可以在不被公開發現的情況下,成為許多人接觸信仰的一個管道,讓人去聆聽、去認識基督信仰。
安:關於這一點,其實不僅僅是新媒體,我過去在福音廣播,我們之於聽眾也是如此,所以我從來不覺得現在熱議的「虛實融合」,或該不該建立虛擬這些討論是一個問題,因為做福音廣播,跟聽友就是這樣建立關係。我們主持人和聽友一輩子沒見過面,但他們會把心裡最真實的固執、那些可能跟自己牧者家人都不敢分享的事,跟一個陌生人分享。而在我的生命當中,包括對新媒體的服事、對教會的媒體性和公共性的認識,都是這些聽友的參與帶給我的啟發,甚至我有兩位聽友已經過世,我們一輩子未曾相見,只能天家見了,這種對生命的影響是非常真實的,在靈裡的關係也是非常深刻的。
董:牧師這樣講讓我反思,或許討論「教會要不要直播」、「教會要不要線上」這些是假議題,會不會真正的議題是:如何建立有意義的關係,這才是真議題?
安:完全同意。
董:實體聚會也可以建立很多沒有意義的關係,或完全沒有建立任何關係;線上聚集當然也有可能是這樣,或是發生有意義的關係。
安:像你剛才所提的現象,有些人也許沒有基督教的標籤,但他有深厚的基督徒世界觀和價值觀,他的訊息傳遞就變得很有效;但有時候我們會發現,有些教會的活動,反倒沒有真正對生命產生影響力。這就是我比較關注的重點:世界觀有沒有改變?如果我們背後做事的邏輯思想和呈現,還是有著過去濃厚的成長背景所形成的舊世界觀的話,展現出來的信仰也不過是你個人的一個工具而已。
倘若另外一個人,哪怕他是殺人犯,如果他的世界觀因著信仰產生了改變、有了悔改,在對於事情的各方面都有新的看法,包括做事的方法都有所不同的話,這才會帶來真正生命的改變。
董:這也讓我想到,耶穌基督再來傳道的時候,祂的信息是:「神的國近了,你們當悔改。」祂從來就不單單只是關乎個人改變宗教信仰與否,而是一個國度臨到的回應,是一個神國的治理跟掌權,這是完全顛覆我們過去所活的世界觀。
所以「悔改」必然牽扯到的是一個世界觀的轉換。安平牧師剛提到了很多,會不會我們也需要反省,我們接受基督信仰只是接受了基督信仰的外皮語言,其實只是用來鞏固我們既有的世界觀?還是我們既有的世界觀,是徹徹底底、一點一滴的被基督信仰所慢慢地更新和顛覆?以至於表達出來的,不論是教會非教會的活動,不論是用信仰或非信仰的語言,人們都可以看到那背後宏大的世界觀。
安:我完全同意這樣的理解,這也是一開始介紹我為什麼開始關注公共神學的其中一個原因。
基督教的公共傳播,需要公共神學來支持
董:關於媒體性,我們可能聊不完,今天訪談的另一個重要的主題,是安平牧師這幾年服事的重心,從新媒體慢慢轉向公共神學,對你來講,這是轉換跑道?還是事工的轉彎?或者這其實是新媒體事工的延伸,不敢說是必然,而是往前進所發生的自然狀態?
安:首先謝謝你這麼講,過去這段時間,我一直要說服同工、老闆、主管和支持我們事工的人,其中最重要的是怎麼說服自己。最直觀的問題,這好像是神學院或研究中心要做的事,作為一個媒體機構,為什麼會關注這樣的事?並且想讓普世佳音的中文事工,專注在公共神學的開展上,甚至我今年把願景訂為,要致力發展一個適合華人教會的公共神學。我的主管說透過我過去這段時間反覆地分享,現在的他比較能理解我的想法了。
如同你剛才所講的,這是一個自然發展,我其實是悟性比較慢的,是回頭看這兩三年的足跡才釐清這個圖像。從2007年開始,我們把節目放到中國的「新浪博客」上,這是一個像部落格的平台,有一個公共性。而到了「微博」就更是了,「微博」相當於Twitter (推特),是更強的,當今許多明星和重要人物,都活躍在「微博」,因為它可以從自己一個單點,接觸到成千上萬的人群,而「微信」相對來說就窄一點。
2013年我們針對當時基督教的內容,在中國「新浪微博」上所有的呈現做一個數據調查,2014年時寫了一個調查報告,發現在「微博」上的基督徒,普遍缺乏對社會、對公共議題的關注,有關注的人也缺乏支持和理解,意即當他被關注時,不光是沒有支持,有時候他的表現、語言和態度,會變得比較粗暴和生硬,以至於讓人對基督徒的形象打了很多折扣。所以我在當時就提出,應該重視「基督教的公共傳播」,我寫下這個詞的時候,還不知道什麼意思,但後來我想,這個概念是值得繼續去思考的。
2015年時,我們在台北跟很多其他媒體機構,做一個關於基督教公共傳播的專題研討會,我提出一個問題:新媒體的傳播一定是公共的傳播,而怎麼做好基督教的公共傳播,一定需要公共神學來支持。當時我就找文章,但能找到的資源很少。當時董牧師你在部落格上,對公共神學的分享,是我找到的其中一篇。記得你提到北美地區普遍對公共的理解,傾向認為是「universal 」的概念,如何用普遍性的語言來闡述、表達神學;你也提到南非或其他一些地區,把公共理解成「common」,建立一個共同的福祉(common good);而在華人語境裡,則是比較多對公共議題和神學上的回應。這是我最早對公共神學概念的一些了解和不同方面的思考。
董:我完全沒有想到,我還在當中扮演這樣的角色,其實我對公共的關注,是從牧會、牧養中發生的。我發現自己的講道,很多時候在出了教會之後,對於這個社會是蒼白無力的,感覺我所牧養的弟兄姐妹,若是他們的生活全部都是教會,那我可以繼續做我在做的事情。可是弟兄姐妹的生活大部分不只是教會,那麼作為一個被託付去關愛鄰舍、彼此牧養的群體當中的一份子,我就發現,不能只是要他們來關注我所關注的,我也需要去理解、關注他們所關注的。所以我自己是從牧養關懷的角度,被迫去想,如果我真的愛我的鄰舍,難道我不該去理解、關注一般人關注的是什麼嗎?
所以我沒有想到這反而會刺激安平牧師,這樣回想起來,很讓人覺得謙卑,其實我們所做的事,有時不明白意義是什麼,都是回過頭來看,才發現原來其實上帝有一個美意,而且真正讓事情發揚光大的,不一定是自己,而是被觸碰到、被啟發的那個人或群體。
安:因為我是從新媒體和傳播的角度上,去思考公共神學,我沒有想到你是從教會牧養上開啟思考的,所以即使是不同出發點都結合到一起,可見關注公共神學是必須的,也是一個長期的過程。
華人文化缺乏對公共議題的關注與正確認識
安:2017年時我們又在微信上做了一個調查,結論很簡單:劣幣驅逐良幣,短短幾年劣幣的內容充斥,以至於驅逐了良幣,是很糟糕且怵目驚心的現象。2018年我們再做調查,為什麼這些良幣不能有像劣幣一樣的影響力呢?如何讓良幣有更好的傳播?我們發現,良幣裡最大的問題,就是對公共問題缺乏足夠的關注、沒有意願關注、沒有處理和回應公共議題的能力、沒有與社會對話的能力。
光看這些調查報告,可以知道,其實很多基督徒都想積極地回應公共議題,但不管是神學或世界觀,都缺乏整全的思想跟架構,以至於分享出來的東西變得很套路、八股或生硬,甚至亂七八糟。追根究柢,舊的世界觀不改,分享的東西不會變,只不過是披上基督教的外衣而已。
當然其中還有很多原因,第一我認為是整個華人社會對公共議題,本就沒有太深的認識和概念,特別是在中國大陸,不說政治,就文化背景上,大部分時候會把公共等同於政治,當然政治本是關於任何公共的事,但卻狹隘的把二者等同了。第二,包括我自己在內的華人教會,一向對神學本身也是半信半疑的態度,所以把公共和神學兩樣加在一起,重視度自然而然就比較低了。
董:安平牧師提到兩點,第一是在上千年的中華文化傳統中,「各人自掃門前雪」是很自然的心態,公共的事交由政府、地方官、父母官去處理,個別群體關注的是自己群體內部的利益,不會關心更廣大的社會公共事務。第二是把公共等同於政治,這部分我沒有做過研究,但我設想「把公共等同於政治」這個觀念,會不會也是整個西方公共神學的發展?從基督王國的歷史脈絡來看,西方教會的處境,的確他們可以左右政治、有很深入的參與和論述。如同剛才牧師提到,西方社會在談公共的時候,是「universal」普遍的角度,可能對政治的著力也會比其他社會處境更為樂觀。而華人會不會從起初,就把公共神學等同於政治神學,以至於公共跟政治畫上了等號,但其實它們可以是涵蓋,卻不必然是等號關係,但正因為已經先在腦海中畫等號了,於是變得卻步,連碰都不敢?
安:對,我相信這跟各自的神學、社會處境有很大關係,一方面我們從西方學習,另一方面既有的思維慣性太強,扭曲了西方的內容。舉個例子,談公共神學最常提到的Abraham Kuyper(荷蘭基督徒政治家凱柏爾),他既辦學、辦報紙又從政,而且各方面都取得了很好的成就和建樹,他曾用否定之否定來表述一句名言:「在人的整個生命中,惟獨基督有完全的主權;沒有一方寸不是屬於祂的,人不能說:這是我的!」
Abraham Kuyper對於「領域主權」的理解,就現在通俗的說法是「七大山頭理論」(政治、宗教、家庭、媒體、藝術娛樂、教育、商業),這個概念是很直觀的,但隨著我越來越理解,發現其實他「領域主權」的概念,不是使教會可以一統江湖、去征服攻克,不是佔領山頭、或佔領領域的意思,他從來都不是這樣去理解的。實際上,應該是在每一個領域裡,有不同的規律、規則和道理,而其中沒有一個不是上帝所創造、所允許的。所以在教會裡不該是對立,而是用這領域的規則,去實現和發現我們在其中作為光、作為鹽、或作為一台戲。
董:所以不單是華人和西方處境的差異,有時候也是在閱讀、理解和傳播西方公共神學論述時,產生扭曲。安平牧師提到19世紀Abraham Kuyper,是荷蘭一位很重要的政治經濟神學家,同時也是牧者,他對主權領域的論述,其實是人類社會有不同的領域,在每一個領域中,都是上帝掌權,而基督徒的使命,是如何在其中去認識、發現並見證上帝。這和後來發展出的「七大山頭理論」表面很像,但背後的語言思維是不同的,Abraham Kuyper強調的是主權在上帝,上帝本就擁有那個領域,我們只是被呼召去展現、並讓世人看見上帝掌權。
安:我之所以對Abraham Kuyper的說法比較有感覺,是因為他也是做報紙、做媒體的,媒體本身有規律、有原則、有原理、有特質,並不是中性的,這些都可能被人濫用,甚至常被濫用。比如現在強調流量第一,只要能搏到流量,其他都不是問題,儘管錯誤扭曲了傳播的規律,例如價值觀的傳播和影響。
政治方面也是如此,政治操作自然也有它的規律,若把教會的理解和操作放到政治事務上,會帶來無窮的後患。例如2020年美國大選,新媒體上的假消息、陰謀論氾濫到了極點,使很多教會弟兄姐妹甚至牧長同工,都被捲入其中,反觀今年2024又要大選,似乎目前新媒體的整個狀態相對比較安靜。
從新媒體的有效傳播性來看福音
董:不管是媒體的發展或對公共性回應的必要性,走到最終,基督徒被呼召,是領受福音,也是繼續見證福音。安平牧師可否也用一個簡答的方式,說說你認為的福音到底是什麼?以及福音對我們今天所討論的議題,有什麼話要說?
安:我現在最大的感觸是所謂有效的傳播,或許比較功利,但特別是在新媒體的時代,傳遞訊息要真正產生觸動和回應,才能達到有效的傳播,否則只是發出訊息、只有流量,沒有產生實際的對話,是沒有意義的。所以當我從這個角度來思考福音,我認為福音對當今世代而言,最重要的就是一套基於聖經、有救贖恩典的世界觀的形成,可以重新改變過去很強的老我所形塑的世界觀,我認為這比知識學問都來得重要,一旦世界觀改變,那是生命本質的改變,對人的態度、看法、使用的語言,都會產生很大的變化,那才是所謂的見證。
董:這其實可以另外再做一集來討論,以這個角度來看福音,其實是顛覆了許多既有的世界觀,包括了人類不是世界的主角,上帝才是;原來真正有價值的,不是賺了多少、成就多少,而是基督為我們所做、所成就的事情。這些觀念特別對我們所處的資本社會、賺錢、競爭、菁英統治的處境,是很具顛覆性的。
籌備一個屬於華人的公共神學平台
董:最後,想請安平牧師分享一下,最近幾年你們籌備了一個公共神學的平台,其實我也在其中小小有份,安平牧師當時找我的時候,我認為以目前服事的狀態,應該很難有大量的投入,但我對這個工作的異象、願景是非常認同的。這也是我對於你們將服事重心,從新媒體轉向公共神學時,我沒有任何的懷疑或問號,這是很自然的事,也是很先知性看見的下一步。所以請安平牧師簡單分享目前籌備的公共神學平台,在進行的計畫以及為什麼要做這件事?
安:十年前當我對公共神學的議題想深入的研究,卻發現沒有足夠的參考資料可用,非常有限,然而十年後,這個現象仍然匱乏。雖然公共神學是個熱題,許多掛著它名義的討論,但實際上仍是換湯不換藥,很多時候還是很生硬地把西方處境的東西帶進華人處境裡,常是不實用的。另一方面,正如你之前提到的,即便在西方社會,對整個公共神學也有很多不同的觀點、角度、理解和思考,覆蓋的範圍非常廣泛,值得且需要投入長期、深入的研究。
也很感恩,當我有了想法,跟你和其他很多的年輕神學家、牧者分享這個異象時,原來同樣的異象和想法,早已埋在大家心中,都在關注這件事。我本身缺乏對學術的研究和素養,但這個想法卻得到大家一致的支援和認同,且有共識認為它值得花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去打基礎,所以這個公共神學的平台,建設的目標不是現在,乃是未來。
我們正在推動一個學術性的刊物,因為很多事工,不管是教牧也好、媒體傳播也好,都需要有學術性的研究在背後推動和指導。我們預計最晚在2024年8月能推出第一期的學刊,裡面包含原創的文章、翻譯、書評,有學術性的、也有教牧的隨筆。至於我們普世佳音中文事工,過去也做了一年的培訓,包括做排版的同工也參與在公共神學的基礎培訓裡,我們也預備把培訓的資料彙整成書,可以成為公共神學系列叢書的入門基礎。也預計邀請相關的聖經學者,來撰寫關於華人處境下的公共神學不同方面的叢書。當然我們也會做媒體的節目,一些更大眾性的,讓公共神學不只是屬於神學家或教牧的,更是屬於每一個基督徒的,它是一個世界觀,讓它可以支撐我們如何宣教、如何傳播信仰,甚至關乎我們在這世代見證基督。
董:謝謝安平牧師的分享,雖然我很有限地參與在當中,但我很期待這個平台要做的事,裡面匯集了世界各地的華人,包括中國大陸、港台、東南亞、北美、歐陸,各地有不同的處境,有不同思考所謂「公共」的方式,但是當這一群人願意聚集在一起,為著共同的目標謙卑下來、彼此探究的時候,我覺得這是一件很美很美的事,也期待這個平台後續產出的不論書籍或節目,成為世界各地華人教會的祝福。
再次謝謝安平牧師今天的分享,從新媒體、談到媒體性,最後落在公共性,也期待看到華人教會在公共領域上的見證,在前人的基礎上,持續更新變化。
相關資源:
「新媒體宣教Espresso」
文字記錄:孫寧姐妹
文字編輯:呂昀嬪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