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88 訪談加拿大華人神學院溫哥華李錦綸博士:兩百年與兩千年——華人神學與大公教會的融合與火花
嘉賓:李錦綸博士(加拿大華人神學院溫哥華)
主持:吳書翔弟兄
董:華人教會只有兩百多年的歷史,發展出的神學有其特殊性,但我們不能忘記大公教會有兩千多年的歷史,有許多地方可以攝取跟學習。今天,書翔弟兄訪問李錦綸老師,談東西方哲學與神學的差異。以及本土神學和大公教會神學,各自潛在的盲點,又如何能互相增益。最後,華人神學家對大公教會的神學發展,如何帶來具體貢獻。
十四歲蒙主呼召,做中國大陸的傳道人
吳:老師目前在加拿大華人神學院,教授系統神學。對中國傳統文化跟基督教神學的對話,有很大的貢獻。請老師自我介紹,特別是如何走到今天的服事崗位?
李:小時候信主,十四歲在香港蒙召,做中國大陸的傳道人。之後,主沒有清楚的帶領,直到博士課程前的暑假,在情緒低潮中,再一次聽到主的呼召,然後進入Regent(維真神學院)讀神學。因參與中國福音會的服事,神學院畢業後,到香港中國宣道神學院任教,之後在台灣道生神學院教學。後來全時間投入中國福音會本部服事,趙天恩牧師在世時,我曾經擔任總幹事,他去世後,也曾接任總會長一段時間。2012年到美國創新神學院。今年一月,回到加拿大華人神學院溫哥華服事。
吳:老師在香港出生,對中國大陸有負擔。在教書或中國福音會期間,哪一個階段讓你覺得印象深刻,或是你人生中重要的轉折點呢?
李:在維真神學院讀書時,是蠻重要的階段。服事上,因趙牧師來神學院講課,而接觸中國福音會,後來被邀請加入服事。神學上,當時趙牧師和幾位老師的研究範圍,都和共產主義有關,所以他們彼此認識,我也因此被介紹給趙牧師。
東方思想偏重道德和倫理,西方思想注重理性和分析
吳:老師的著作很豐富,在《奧古斯丁論善惡與命定》這本書中,歐美為主的西方思想跟儒家為主的東方思想,兩者間最大的異同是什麼?
李:歐美文化本身也很多元。以比較古典的西方文化,從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脈絡下來,這個主線很重視理性、分析和道德,但理性是走在前面。反過來,儒家的文化特點在於人的關係。有一個前提「天」,周朝的「天」是至高天且有位格,跟上帝的內容可以相比較。這思想下所發展出的人際關係,就有道德的前提,但可惜的是,「天」的位格慢慢淡化成原則。所以「天」跟道這兩個題目合併為天道。從《論語》來看,它還是有位格議題在裡面,例如:天命,只有主體才會有命的可能性,包括命定。儒家思想的重點是從關係而有倫理,所以很重視人跟人之間的關係,及如何在生活當中落實關係。主要從親情出發,因為親情有個自然性,就是每一個人都有家庭、父母親,所以每個人都經歷過家庭關係。因此,從家庭而演變出一套倫理,就是人跟父母親的關係,跟兄弟的關係。這關係延伸到社會,君臣的上下關係,可比喻為父母的上下關係。四海之內皆兄弟的一般人的關係,可以用兄弟的關係來比喻。儒家文化有倫理做核心,比較偏重道德跟倫理方面的知識,而不重純推理,直到朱熹才比較重視宇宙論方面的問題。
墨家重視「天」的位格,構成民主思想及創造秩序的前提
吳:在西方哲學思想史中,奧古斯丁是一個繞不開的關鍵人物。儒家在東方的影響也很廣,包括中國、東亞及東南亞。《中華血脈道本淵》這本書中,有幾個題目非常精彩。現在文化中,人們很在意的科學與民主,怎麼跟中華文化對話?
當儒家把天和道兩個概念結合時,拿掉了「天」,也拿掉位格性。當我讀墨家後,墨家似乎更保有「天」的位格,它不是高高在上也不只是一種原則,它渴望跟人互動且是愛人的。老師書中也說到,儒家所重視倫理關係、道德關係、人倫關係,沒辦法為科學知識提供理論基礎。墨家反而最具科研精神,因它的前提是對位格宇宙主宰的認定,宇宙主宰所創造出的世界,有客觀規律存在。維真神學院也很強調,基督信仰對科學的探究性,是非常有啟發性的,而不是柏拉圖式的,覺得真實的世界是在理型(Forms, or Ideas)裡面才存在。當你貶低物質世界時,是沒有動力進行科學研究,去研究這被造的世界。你怎麼看儒家跟墨家之間這方面的比較?和基督教神學或西方思想對話時,儒家跟墨家各能起到什麼樣的作用?
李:這是很有趣的問題,當代已很少提墨家,但不是說它不重要,它不被重視的原因可能是,主流文化沒辦法接受它某些東西。這可能是人本身的問題,而不是墨家學說的問題。墨家是儒家的修正版本。在儒家思想裡有天的觀念,沒有否定天的位格,但並不重視或者淡化。墨家認為,要重新提出周朝所重視的天的位格。因此墨家的天,就很靠近舊約的上帝。而墨家思想的立體性很清楚,除了人與人之間橫向關係,天與人的垂直關係也非常清晰。在儒家裡,因天的位格淡化,因此雖然有這個概念,但主要還是平面的人際關係,儒家思想裡仁者安仁就是人,有終極性的價值。在墨家思想裡也講愛,它講兼愛,前提是因天是真實的,所以在天面前每一個人都是平等。平等並不是否定社會裡面不同的位分,而是雖然有不同位分,但人的價值在天面前是一樣。不因君主或一般人而有不同的價值,這構成民主思想的前提。而基督思想的民主觀,它預設了有上帝,且人都是按上帝形象而造的,所以每個人雖有不同的社會位分,但都有同等價值,這個跟墨家觀念有一致性。
關於科研的問題,只要看過劉德華演的《墨攻》這部電影,會發現裡面呈現科技的議題,包括箭的設計和防禦工事的設計,都牽涉如何運用已知的科學知識。科學跟技術在這裡結合,前提是要肯定物理的規律有一致性。物理規律的一致性又是基於什麼呢?從信仰來講,就是基於創造的秩序。上帝創造宇宙後,宇宙不會變來變去,這個秩序是上帝給的。墨家思想裡也承認天的位格,所以萬物也是從天那裡來,而不是天的一部分,雖然墨家不一定用創造這個的詞。這是墨家思想是跟舊約信仰,可以相對應的地方。
吳:在讀墨子《天志》這篇時,看到墨子如舊約先知般娓娓道來,上天怎麼擺設日月星辰、分四季、降雨,有點像約伯記裡,收藏冰雹霜雪在祂的倉中。其中看到利未記裡的神學觀,提到我們應該要先潔淨自己,然後如何崇敬上天、祭天。他也提到,只要按照上天的心意活出它的旨意,就會被上天祝福。商紂王這些不義的君主,依靠權力壓制弱勢,就會受到上天的懲罰,這很像申命記式神學的應報理論。民主的前提出自墨子《尚同》,人在各樣的位分中,最終的參照都是天。我自己的觀察是,墨子像傳道者般,把這任務擔在自己身上,在等一位上同於天的天子(the son of god)出現。他的文章,對當時在位的君主有很強烈的批判,覺得他們根本沒有讓自己效法天。對我來說有種彌賽亞的盼望,他在期待一位跟上天一樣完全的天子。這是基督信仰跟墨家思想,可以匯通的地方。
《詩經》看見挪亞時代的神學主題
李:墨家思想跟舊約的信仰內容,有如此特別的對應關係。我們可能會有些聯想,在舊約時代是不是有些來往?到現在沒有確實的證據。不過在中國最古的書《詩經.大雅》篇,其中〈生民〉這篇詩是有神學內容的,而且跟挪亞時代的神學主題有一致性。所以推測可能是閃族信仰。至於是哪個支派?就很難追踪,但是至少可以追溯到挪亞時代。例如:古詩裡面提到獻祭要獻燔祭,而且是原始的燔祭,不過它重點是香,有香味的祭。這跟利未記說的,要獻有香味的祭是有一致性的。在其他的資料配合,包括考古學,可以做一些推論,有興趣可以看我第三本書《世紀中國文化莖》的第二章。
吳:本書細數中國思想史的發展。老師在寫完這本書後,最喜歡中國歷史上的哪一個朝代?它對於你當下的處境有什麼啟發?
李:看朝代的定義是什麼?假如從秦朝開始,我最喜歡的朝代是唐朝。它有很多複雜的問題,但我喜歡它的開放性。唐朝一開始有外族血統摻進裡面,以至於統治者是混血,所以對其他不同族群有包容性—當然元朝和清朝也是外族。使得唐朝在鼎盛時期有很好的發展。唐朝受佛教影響很大,也有景教的輸入。當時應有不少教堂,比較可惜的是,景教的形象不是那麼清晰。因為它以儒跟佛的外衣包裝,一般人以為只是佛教的支派。從教義來講,景教的碑文裡看不出他有異端的成分,雖然它是聶斯多流派,但裡面並沒有異端的觀點。
吳:在EP64〈透過聖經翻譯研究看基督信仰本色化的挑戰、必要性和過程〉中,維真神學院中國研究部主任梁慧老師,也有談到這個問題。景教未必跟聶斯多流派有直接關係,只是敘利亞的東方教會而已。
李:敘利亞教會有分東跟西,景教是屬於東方敘利亞教會。東西雙方不一定彼此認同,所以不要因為名稱相同,就把它混為一談。
面對全球化:保持開放與包容
吳:面對世界的問題,例如:全球化。整個中國文化或華人社會,當前最主要的思想內核是什麼?
李:從中國人基督徒的角度,我們要尊重傳統,同時要有開放跟包容的態度。講到全球化,文化上需要有全球視野及容量。一方面,吸收西方文化;另一方面,也分享我們的文化給全世界。互動和交流是重要的,所以我一般不太贊同,把自己的神學定位為本土神學。當別人說什麼的時候,你說:我只是本土的。畫一個圈圈保護自己,但同時也限制了貢獻的範圍。
吳:也切割了自己跟大公傳統神學的連結。
生活中落實信仰內容,建立華人的教會神學
吳:華人基督徒、華人神學思考者或華人神學家,對大公教會的神學可以有什麼貢獻?
李:華人的神學其實是非常年幼的,有什麼可以貢獻普世教會呢?第一,近代的中國教會經歷很多苦難,當然普世教會在不同的時代也經歷過。中國教會的經歷,有沒有獨特性?從歷史來看,你會發現它不斷重複一個過程。一個朝代開始、興起、衰落,然後換另一個朝代,開始、興起、衰落。不斷的重複告訴我們什麼?當代已經沒有朝代歷史,但背後的操作邏輯,是否仍是那套東西呢?假如是的話,我們可以說:中國教會所經歷的苦難,是人為中心的文化體系,跟基督信仰的文化體系,兩者衝撞所發出的火花。這衝撞帶來什麼結果呢?今天還沒辦法完全講清楚,但我希望,中國文化遇到基督信仰時可被轉化。這不容易但有可能發生。
首先,中國人的基督徒,有沒有辦法在生活中落實信仰內容?這不只是一個學說,當然我們不排除基督信仰學說的部分,但生命才是最核心的。新的生命,有沒有辦法轉化中國悠久的傳統文化?這裡面有各種糾結及痛苦,包括在同一個家庭裡,家人間不同的文化、不同價值觀而產生的糾結。擴大到工作領域中,基督徒面對中國文化的糾結。再擴大到整個社會,教會跟社會間產生的糾結。最後誰贏了?就要看每一位基督徒,有多願意委身信仰的落實。
第二點跟理論有關,有系統性、有理論內容的信仰體系,比較難被摧毀,所以體系很重要。我常跟學生說:「有系統的吸收別人,沒有系統的被別人吸收。」這是我的名言。例如:去麥當勞用餐,吃進去的牛肉變成你的肉。為什麼呢?因為牛已經死,牛肉沒有系統,所以牠的肉可以被你消化,變成你的東西。因為你是系統,牛肉不是系統。當人死後被埋在地裡,老鼠吃人的肉,人肉就變成老鼠的肉。為什麼呢?因為死後,活人的系統就不存在。老鼠雖小,但牠是一個系統,所以人的肉變成老鼠的肉。同樣道理,在社會文化裡,儒家文化是一個系統,所以能維持那麼久且不斷發展。馬克思主義也是系統,所以能傳遍世界。基督信仰的內容也是系統。既然如此,我們要問:中國的教會有沒有自己的信仰系統?假如只是直接套用西方的系統,這系統能不能在中國生存?不能的話,我們要如何重新建構?這不是否定西方的傳統內容,而是如何把內容轉化(transform),成為在中國可以繼續發展的系統,這個是關鍵。這也是上帝呼召我的內容,到中國當傳道人,不只是福音傳道人,而是成為宣教式的神學家,有思想、有反省能力的傳道人。把思想變成文字,讓其他人繼續發展及推廣,這就是我所領受的責任。
吳:開放性的系統很重要,例如:唐朝保有自己的開放性,而不是固有疆域、太過封閉的系統。其次,在思考所面對的問題時,我們需要先認同自己的傳統文化,中國傳統文化中,有很多的寶藏等待被挖掘。例如:在談論環保議題時,道家思想或許有幫助。莫特曼曾對《道德經》高度評價:哲學家在這本書中,發現基督教之外,最純粹的自然神學,真正普遍的形而上學。莫特曼的評價對我們有很大的啟發,如同老師剛才提到,中國在早期,某種程度承繼閃族信仰的脈絡。那麼中國文化,是否該被納入大公教會,作為某種信仰上的群體來承繼?
李:首先,先秦百家中,道家是最具形上學內容。我蠻喜歡道家思想,非常簡潔但非常深入。其次,我們怎麼樣定位,中國主流文化中有閃族信仰的可能性?聖經的啟示有特殊啟示跟普遍啟示,兩者之間還可有一類,我稱它為「環經」啟事,環繞聖經的啟示。既不直接從聖經、亞伯拉罕、以撒及雅各的脈絡,但又不只是自然啟示,而是介於兩者間旁枝性的關聯。〈生民〉這篇詩裡,有挪亞時代的神學內容,但沒有跟著以色列的脈絡發展下去。所以,它不屬於大公教會的範圍,但卻屬於挪亞信仰的範圍。中國的主流文化跟聖經信仰,不是沒有關係。如何讓這關係更圓滿?如何讓聖經的信仰補足缺塊?使得中國的古文化,帶給我們更加完整的內容。我不會把它放在大公交會的範圍,而是把它看成大公教會之前,給予我們溯源的資源和傳統。
吳:不論在神學領域、宣教領域或職場,老師會給華人的使命門徒什麼建議呢?
李:我們的信仰有多真實呢?真實到願意投入整個人時,這個是很好的開始。其次,我們要問:主給我這一生的呼召是什麼?每個人有不同的呼召,不一定當牧師或傳道,可以是藝術工作者。如何通過藝術工作呈現上帝的真理,及如何以福音轉換你周圍的人跟環境。這沒辦法用一兩句話講完,聖靈會帶領每一位尋求的弟兄姐妹,讓他知道這一生要做什麼?
相關資源:
- 《奧古斯丁論善惡與命定》,李錦綸
- 《世紀中國文化莖–中國歷史的神學詮釋》,李錦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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