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51 訪談廣福牧師:緬甸宣教——人生最精華的30年該如何使用?
嘉賓:廣福牧師(緬甸宣教士)
主持:董家驊牧師
董:今天邀請到在台灣長大、並長期在緬甸宣教的廣福牧師。他如何成為宣教士?在緬甸的日常生活是怎樣?如今在疫情和政變雙重壓力下的緬甸情況如何?在一個到處都有需要的年代,基督徒該如何回應呢?來聽聽廣福牧師怎麼說?先請廣福牧師簡單介紹自己。
廣:我是台灣人。神學院畢業後被上帝呼召到緬甸服事,我跟太太以及兩個小孩在那邊事奉將近四年。2020年因疫情暫回台灣,在2021年疫情稍緩準備要回緬甸時,沒想到又遇到當地政變,所以到目前都還滯留在台灣。我們一直在思考,在後疫情時代,可以怎樣在台灣繼續服事緬甸。
在破碎中聽見上帝的呼召
董:您是在神學院的時候就對緬甸宣教有負擔嗎?或是怎樣一步步走上跨文化的宣教旅程?
廣:我在神學院七年,大學時主修社會工作,畢業後念道學研究所。在長達六個寒暑假中,有很多海外短宣隊的機會,我跟我的女朋友(那時還不是太太)都屬於有隊必報、有國外服事必去的學生,去過不同的東南亞國家。上帝在當中慢慢預備我們,只是那時候還是方向未明。我禱告很久,求神讓我明白,是要在台灣牧會?還是要到海外宣教?可是一直沒有很清楚的回答。
直到有一年,我以國際志工的形式去印度參與德蕾莎修女「垂死之家」的服事,他們專門收留印度最低階層、在路邊垂死或病重的人。看德蕾莎修女的書讓我很感動,想透過這趟旅程來確定自己是否有海外宣教的恩賜。結果發現這些服事都很偉大、很困難,讓我深刻反省自己有很多不足。在台灣的環境、在教會,特別是在神學院,很難接觸到生活在社會底層,這麼痛苦的一群人,還必須去面對他們的生離死別。那樣的服事雖然短暫,但是對我來講是一個很大的衝擊。我反思當基督徒、神學生或牧者在說「耶穌愛你、我也愛你」、在操練「愛人如己」的大誡命時,如何用實際的行動來愛這一群最需要被照顧的人?所以,印度之旅後回到台灣,我徹底放棄到海外宣教的可能性,重新認識自己,也看到海外宣教的難處。奇妙的是,上帝開始對我說話。正是在生命的破碎中看到自己軟弱時,上帝呼召了我!
系統神學老師林鴻信教授非常熱愛從事宣教工作,也很關心學生。他曾問我是否想過畢業後到不同的東南亞國家服事。我擔心自己不太夠資格。他鼓勵我這是個重新認識和操練自己的機會。上帝透過老師的邀請回應我長久以來的禱告。但問題是,我要去東南亞的哪一個國家?
當時有個巧合的機會,林老師去緬甸了解過大概的情況。他認為我們應該對緬甸有負擔,於是回台灣找了幾個弟兄姊妹和師生組成小隊,當中也包括我和我女朋友。我們從緬甸最大的城市開始探勘,再到了度假勝地和最北邊偏遠的小村莊。結束後,老師問我有沒有打算從事至少為期兩年的短宣。短宣是個比較實際的開始,先在一個協會預備兩年,認識這個國家,再向上帝禱告,決定是否長期服事那地方。
奉獻最美好的30年在呼召之地
董:有時我們會對未知的服事充滿浪漫的想像,可是上帝卻是在一次次的短宣中,當您看到自己沒預備好、沒資格時,透過林老師的邀請,開啟這樣的機會。當你們從願意嘗試到走出去,有遇到任何阻力嗎?
廣:第一個阻力就是我跟太太論及婚嫁的時候,我們必須面對呼召的問題。那次探勘後,我邀女朋友一起認真禱告。儘管同在緬甸也有城鄉的不同,如果上帝感動我們去同一個禾場,那就結婚,因為事奉為最優先。 感謝主,第一個難關過了,我們都回應這個呼召到最偏遠的山區、最有需要的地方。
為了全心在偏鄉事奉,我們決定不要孩子。可是在出發前上帝的產業很快臨到,太太懷孕了,我們也隨遇而安,相信上帝的帶領和恩典。當時很多長輩親友都認為在醫療跟教育相對缺乏的地方,要照顧這麼小的孩子很困難。但我真的感受到從上而來的平安,就決定先過去半年為他們預備地方。後來經醫師評估,我們同意讓孩子至少待到八個月大,並打完相關預防針及完成健康檢查後才出發。所以生完小孩後大概有半年時間,我一個人待在緬甸。
很多年輕人問我,結婚、生小孩以後,海外宣教還是否能繼續?以我有限的經驗來說,如果要考慮周全才去做,基本上出不了門。我認為要把最精華的人生階段奉獻在最有需要的地方。我把30歲到60歲這最美好的30年奉獻在呼召之地──緬甸。我必須說這是一個從神而來、很確切的呼召跟感動。也只有呼召才可以幫助我們往前走、只有呼召才有可以幫助我們克服困難。真實地去經歷,依靠上帝為我們預備的恩典。
宣教士:成為異鄉中最微小的弟兄
董:我很感動上帝真的是介入其中。問題不是我們什麼時候去,或者是該預備多久才去,而是我們是否願意誠實面對上帝的呼召!困難永遠都有,20歲怕裝備不夠;30歲剛成家;40歲正衝趕事業;50歲也有50歲的困難。其實沒有所謂最好的時間點。或許上帝的帶領不一定是二、三十歲的時候,但在乎我們有否誠實面對呼召。你回台之前,在緬甸待了多久?緬甸是個怎樣的國家?
廣:我們是2010年開始短宣,到2012年8月前往緬甸,一直到2020年的3月,因疫情影響才回來台灣。
緬甸是個非常有人情味的國家,雖然城鄉差別很大,貧富懸殊,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很近。在台灣不太可能沒約好就去拜訪朋友,就連去餐館、理髮也要預約。但在緬甸不用,有空就可以去串門子,不管在睡午覺或吃飯、洗澡,都很樂於待客。但你也可能撲空,甚至約好了卻不在,因為天氣好,所以到田裡或去捕魚了,這是他們的文化。
緬甸約有一百四十多個族群,5700多萬人。以較大的緬族而言,不論城鄉,待人處世都很相近,很好客,對外國人很友善。因大多信奉佛教,相信做好事得好報,如果對人好或有慈善的行為,自己也能得到一樣回報,這是一種不同的概念。
其他少數民族像欽族或克欽族,他們接納你,就像接納最微小的弟兄,這是一個很深刻的體會。一個宣教士去到新的國家,學習新的文化,連話都不會說,甚至連要住哪裡、要去哪裡吃飯都不知道,就是能承認自己是那個最微小的弟兄。當你從神學院畢業、訓練有素的牧者身分,忽然間變成一個需要人幫助的小嬰兒時,我覺得那是上帝再次破碎我們,讓我們學習什麼叫道成肉身的經驗。
董:所以我們到一個地方,並不是馬上可以做什麼,而是先學習被接待,在被接待的當中,重新認識自己,也重新認識我們被呼召去愛的這群人。一般想到宣教士有兩極,一種是一、兩百年前飄洋過海到亞洲、非洲,過跟原來很不一樣生活的一群;另一種是去同樣高度開發的地區,但文化語言不同的宣教士。當你們剛抵達緬甸時,生活是怎樣的?你有何體會?
廣:我們在城市鄉村都住過,我很享受在鄉村的環境。因為剛開始去的那個鄉村很像五、六十年前的台灣,靠水力發電,當時還沒有政府供電跟自來水。如果下雨,就會有足夠的儲水量,可以發電。後來有接自來水,但不穩定,大多數人家還是使用井水。我們是村裡少數有冰箱的奢侈家庭, 但沒電就常常發愁。印象很深的是,有一年,整個村莊停電兩個多月,所以後來我們買了一台發電機。冬天如果沒柴火燒熱水,就拿最大的臉盆裝滿水曬太陽,曬到有一點溫度,趕快趁著中午在太陽底下給孩子洗澡。這大概是初期在鄉村的情況,後來到城市就比較穩定,類似台灣的生活,像仰光、曼德勒這些地方都相當發達。
苦難中的緬甸愈能見證耶穌基督的力量
董:近兩年,緬甸疫情及政治局勢的惡化,台灣、香港、東南亞及北美很多華人教會都特別關注,可否請你分享緬甸過去這兩年的情況,以及當地基督徒如何面對這一切?
廣:教會因疫情被迫停止聚會。好不容易等到疫情稍緩,卻又發生政變。在軍政府的指導之下,整個國家限制集會遊行或教會聚會情況更嚴重,網路又不太發達,尤其鄉村更不是人人有手機,有些到現在連供電都不穩定。不像台灣可以有很多線上聚會、線上禮拜、查經 ,信徒一旦無法穩定聚會,就很容易流失,信仰也就不容易堅固。特別是目前緬族軍政府最大的反抗軍裡有不少基督徒,這群少數民族的武裝部隊可能是克欽族或欽族,而緬族是佛教,族群加上宗教的不同就是雙重對立,無形中也限制很多當地教會的發展。
緬甸的情況確受到很多關注,但隨著時間拉長及軍政府的冷處理,很多人從一開始熱切到關心得越來越少。然而當地情況並沒有好轉。因此希望能再次喚醒大家,不管在緬甸或在世界各地的華人教會,都是因為連於元首耶穌基督,才能夠彼此代禱。特別求神的公義和平在緬甸彰顯。
有些當地教會雖沒辦法做超過30人以上的聚會,但牧者卻願意挨家挨戶去事奉。過去可以一次對50個人講道,現在可能一家五人,跑10個家庭,講同一篇道,服事量增加十倍或十五倍。特別是沒有網路的小鄉村,牧者們犧牲自我、奉獻生命在服事,與信徒同在的精神,讓人感動。
也有些教會認為應積極參與各方面活動,甚至是為整個教會政治的情況禱告,這些都是不同型態的展現。我鼓勵他們在每個苦難時期更深刻體察上帝的心意、更深刻的從最基本做起。特別是堅固信徒的講道事奉,也包括對於弱勢族群、貧困家庭,甚至是疫情確診者、罹難者的服事等等。我覺得很像初代教會的使徒,在極苦難的環境中持守聖經的教訓,對上帝話語渴慕,信心和行為都一起活出來,見證耶穌基督的榮美!因在苦難中,愈能見證耶穌基督在生命中的力量!那是遠遠勝過和平順利時期的成功見證的。我相信,這時期的緬甸教會和基督徒的生命,都值得我們效仿。
董:即便大環境那麼困難,緬甸教會在沒有網路的地方一對一探訪、一個個家庭地探訪,反而讓牧養的關係更深化。雖說科技帶給我們便利性,但沒有科技的地方,其實也無法攔阻牧養和福音。過去兩年你在台灣,你認為在相對安穩區域生活的基督徒,可以從緬甸的弟兄姊妹身上學習怎麼樣跟隨耶穌?上帝透過他們對我們有什麼提醒跟幫助?
廣:對緬甸而言,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時期。特別是教會的信徒,即跟隨耶穌基督的門徒,如何真切活出充滿耶穌基督力量的生命?那是一個值得我們學習的信仰見證!和平時期做的成功見證相對容易,但人們會好奇,為什麼面對苦難還有著堅韌的力量和盼望?在生死攸關、感覺痛苦悲傷、看不到未來時,為什麼基督徒活出不一樣的生命?這些緬甸基督徒讓我很震撼。
分享一個在國際大差會聽到的小故事。一群少數族群的弟兄姐妹因村莊受到攻擊,逃離家鄉到偏遠山區,過著餐風露宿的生活,差會發起救援行動,問他們現在最需要的是什麼?一般想的應是食物、水、遮雨布、禦寒衣物等,可是他們唯一的要求是能寄來500本母語聖經。在艱苦的逃難時刻,依然注重上帝的話語、對信仰忠心熱忱,真是難能可貴!
走出去,發現上帝為你打開的一扇窗
董:世界發展的趨勢,包括氣候變遷、糧食危機、人口高齡化、宗教跟言論自由的逐漸緊縮,也許在未來5到10年就足以讓全球各地遭受衝擊。有一種說法是「苦難來了我們自然就會學習面對」,可是如果我們今天已經預知未來發展,對於在相對安穩地區的教會,耶穌基督的門徒該如何預備迎接即將來臨的挑戰?
廣:現在很多海外宣教的工作都全球化,有很多不同的面向可參與,不論你所處何方,每一個場域都需更多專業人士的投入。
台灣很多弟兄姊妹也在思考,到底能夠為海外宣教做些什麼?我們可以是教會的執事、長老、牧者,但不可能每個人都到前線當宣教士。我認為,單單能在主日講台分享,已是非常重要的開創行動。媒體如同耳目,如果沒有常常在信仰的頻道中,沒有在講台提到海外宣教士的情況,或不同國家的觀點,我們很容易只活在安穩,看不見他們正在做的事。有更多分享的話,我相信上帝會興起弟兄姐妹來為這些國家或普世的需要代禱、奉獻!當神感動你為苦難中至微小的弟兄姐妹奉獻時,你的心也會在那裡,在正向循環之下,為他們禱告的心會更迫切,更清楚知道為何奉獻在這些人身上。
另外,我要極力呼籲,宣教人才真是非常少。希望不只是神學院發動,地方教會牧者、兄姐也能投身在宣教!海外禾場很大、未得之民相當多。當我們回台灣分享這些感動的故事時,我會挑戰兄弟姊妹們,你也許不是那個宣教士,但可考慮每年一次或兩年一次參加海外短宣隊,去不同的地方。這是實踐的開始,離開舒適圈的短暫體驗,了解另一種生活文化語言和世界觀,上帝也許會慢慢的打開你的某扇窗戶。只有走出去體驗,才有認真思考下一步的可能性!你也許適合在第二線做後勤,但也可能發現上帝給你夠用的恩典前往更不同的人生規劃。
從堂會牧者到信徒,透過上課、短宣或在講台分享,甚至宣教機構分享、募款,都無形中幫我們開了一扇窗,讓彼此真正連結成為肢體。
台灣跨文化宣教的迷思與瓶頸
董:也許我們所在的地區無法立刻感受到逼迫跟挑戰,但首先,我們可以看上帝在世界各地的作為、聽在不同地方宣教士的故事。第二,牧者可在講台上積極談論分享。第三,鼓勵大家實踐。現在是全球人口大量移動的年代,每個國家都有進到不同族群的機會,像北美、歐洲近年接收很多政治難民,東亞、東南亞也是。疫情無法移動的時候,身為宣教士,您認為華人教會在宣教上還能如何往前走?台灣的教會對宣教有哪些迷思,導致裹足不前,無法跨越?
廣:疫情限制出國,很多宣教機構為此舉辦很多研討會,我聽到一個重點:如何在台灣做跨文化的服事?
台灣有很多的新住民。東南亞移工的文化語言跟我們不同,例如大部分負責看護的印尼姐姐,多只會簡單的中文。有些教會在規劃相對應的事工時,會遇到瓶頸,開始服事時很友善接納,但長期接觸後,常常無法決志或受洗接受信仰。想要再往下走,我鼓勵在台灣服事不同族群的牧者或弟兄姐妹們也要接受跨文化訓練,否則永遠無法進入他們的世界。
第一,我們常用中文或英文,即他們的第二或第三語言跟他們分享福音,他們都是一知半解。第二,你不用他們的語言,沒有辦法認同他們,就無法進入他們的文化。有個宣教士說,為什麼在台灣做家門口福音無法得到很大的果效?因為我們用台灣的模式跟思維對他們宣教。試想想,如果印尼姐姐有天回到印尼,回到自己的社群,她的基督徒新身分會被如何看待 ?特別在穆斯林這麼強勢的情況,可以坦然生活居住工作嗎?
如果我們不能離開自己的國家,去不同的地方服事,但對台灣的外籍族群有負擔,可以想想,如何接受適當的訓練,然後做家門口福音,在自己教會做跨文化宣教。
盼望華人教會能承接上帝的大使命
董:不只台灣,各地也有許多不同族群的新移民進來,他們被安置在離華人社區車程僅一兩個小時的地方,期盼教會能跨出舒適圈去探視,學習他們的文化和語言,而不是帶著高高在上的態度來服事他們。而就算他們聽懂、接受福音,當他們回到自己的文化中,如何繼續跟隨耶穌、持守信仰?這都是教會需要繼續學習和調整的事。
廣:現今宣教世代不同以往,緬甸有很多的華人,愈來愈多宣教機構在做興起華人的工作,推動宣教浪潮到每個有華人的角落,也盼望華人能承接這個責任跟使命。當然對華人宣教很重要,但我們常因為太專注在自己的群體,而忽略上帝賦予的責任使命。我相信,一個能自傳、自立、自強、自養的教會,上帝會興起並祝福他們有足夠的能力,用愛心恩賜去看顧不同的肢體。這樣的眼界和負擔,如同聖經裡猶太人往外擴張到全世界去傳福音。宣教的上帝祂一直都在我們當中,也給我們相對應的資源能力,去完成祂交待的任務,也祝福「使命門徒」節目,興起更多華人教會一起承接宣教使命。
董:聽完之後,希望不只是又聽了一個節目,又多了解緬甸的狀況而已,而是可以很誠實的問上帝,我的呼召到底是什麼?是不是有把到海外、到不同文化族群去宣教的呼召放在我裡面?是不是我過去一直忽略?即便沒有一個明確的答案,還是可以主動尋找我們身旁的宣教機構、資源,不論是疫情開放之後到海外參與短宣,或者參與本地宣教機構的跨文化的體驗,我們都可以跨出去一步,一邊走一邊分辨上帝對我們的帶領。
文字記錄:鄭雅文姊妹
編輯:蕭紫楹姊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