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13 訪談香港陳韋安博士:持續更新的教會──成為如水流動的教會,盛載新時代的信徒
嘉賓:陳韋安博士 (建道神學院神學系副教授、香港教會Flow Church流堂創辦人)
主持:董家驊牧師
流堂(Flow Church)起源
董:除了廣東話群體之外,很多全球其他地區的人可能對陳韋安老師認識不多,可否簡單地介紹下自己?
陳:我在香港出生長大,年輕時蒙召,大學畢業後有兩年在教會工作,再到香港建道神學院讀書,然後到德國繼續讀神學。2013年回到香港建道神學院教書。2018年開始了新型教會——「流堂」Flow Church,牧養香港教會流失了的基督徒。我也有一個Facebook專頁叫「神學是粉紅色的秋」。
董:大概三年前,我和臺灣的邱慕天聊起,有誰是在文字上能和學界及一般大衆溝通的華人神學家,於是便開始留意「神學是粉紅色的秋」。幾年前在香港買了幾本你的書,我原本不太閲讀神學書籍的太太竟會去看你的書,所以的確跨越了一個同溫層。你在2018年是如何開始「流堂Flow Church」教會的?當時香港的處境如何?
陳:Flow Church 是2018年5月從Facebook專頁開始的。若要追溯得更早,2017年宗教改革500年,我講了六、七個由不同神學院或宗派舉辦的相關講座,最後總會提到一個很實際的話題——香港教會如何改革。而這也是我回來香港後在文章中不斷提到的。我讀書20年,33歲才回來香港,一直在問自己在侍奉方面究竟要做什麽。後來慢慢瞭解到,我想在未來30年改革教會。神學院每年都舉辦獻身營,這是為那些不確定自己是否蒙召的弟兄姐妹舉辦的。作爲神學院老師,我每年都要在營會中輔導這些弟兄姐妹。但2017年的營會特別讓我感動,我發現自己重新蒙召,想要踏進新階段。
開辦新教會,要有所捨棄,或許會得罪人,因為流堂的對象不是未信者,而是流失的基督徒。香港有很多身處社會企業的基督徒,他們感到在原有教會中不能實踐基督的使命。但我畢竟是個讀書人,開辦之初讓我有種文人從商的感覺。2017年11月有了感動後籌備了半年,2018從Facebook專頁開始,之後舉辦了三次培靈會。第一次叫「回魂夜」,指的是靈魂回歸,模式像一個安息禮拜,但它是培靈會。然後2019年我們開始了崇拜。
教會的因循與更新
董:為什麼你覺得香港的年青人不能實踐理想和使命?與世界各地教會青年流失的問題有沒有共同的結構性因素?或香港的特殊因素?
陳:我們教會當時只有200個座位,但有很多人來報名,所以我們就要求除了填寫個人資料之外也填寫離開教會的原因。當時有500人填寫了問卷,當中一些離開原因包括:人事問題、屬靈向度跟生活及社會脫節、教會架構問題(徬彿只要事奉,就是好基督徒的惟一標準)。他們感覺實踐不到使命,因教會所講的和社會本身是兩個世界,他們認爲應該有比教會系統和生態更廣闊的東西。此外,他們也認爲教會的運作有些問題。我們總說教會面對社會的改變總是遲了20年左右。
董:你提到開始新的教會有壓力,想必應該也會有人向你提出有關教會本質的神學挑戰。可否分享你的教會觀,還有流堂的成立讓你如何實踐神學?
陳:開始這間教會的確有很多神學考慮,我曾教過一門課叫「教會改革」,成為了我預備開始教會的素材。我在神學院教教會歷史,從廣角來看,教會在歷史中有不同類型,所以有些方面是可以改變的。比如主日學是200年前才出現,營會是復興運動時出現等,都是運作上的東西。教會的本質要保留,但它的模式(form)是可以改變的。我認為流堂必須抓緊「教會是什麼」,也要瞭解傳統上一些事工的功能是什麼?比如團契(希臘文Koinonia)注重的是「關係」,這不一定是某個星期六下午的聚會,而是著重弟兄姐妹的關係。如今很多教會卻迷失了,教會只在維持團契的運作,有團契部,把人分組,開會時間比相交時間更長。於是Flow Church嘗試拆掉很多繁瑣的行政運作,成為簡單的教會,把資源和時間花在應該花的事上。傳統教會有很多包袱,因此新的教會比較能夠重新實踐。
董:這讓我想到教會是持續的更新中(reforming church)。面對新時代,每個動蕩都讓我們重新檢視自己在做什麼。我從小在傳統教會長大,然而到了神學院才意識到原來使徒信經和主禱文那麼重要。當一些事只是重覆去做而不知為何時,就只是儀式。最終我們就只是在討論崇拜裡要增加或省去什麽,卻很少談到為什麼要聚集和敬拜。
創立流堂的心路歷程
董:你提到自己作為神學教育者來開始教會好像文人從商,過去兩年你學習到什麼?
陳:我特別體驗到把想法實踐出來的各種考慮。個人成長也很多,比如當領袖,帶領教會,處理人事、團隊的事,這些都要重新再學。個人靈命也有改變,心需要越來越強大,不單是忙碌,還有背負心理上的壓力。「盼望」是領袖很重要的素質,要有盼望看著前面,不單是要有好想法,而是重新回到生命素質上。此外,從理論變成實際運作,也須處理人力和資源方面的運用和配搭,如何推動異象的問題。現在很多香港傳道人神學院畢業都到教會工作,但是50年前很多傳道人畢業會開新教會。開新教會是很好的經驗,學習勇於做新的嘗試,體會到很多可能性,不一定要在既定的系統中運作。
董:這兩年你有沒有過想放棄的時刻?你是如何走過?
陳:主要是時間分配,因為我目前還在全職教書。因此,我需要意識到自己的時間、恩賜都有限,需要別人幫助。
液態社會與新型教會
董:Flow Church的出現跟當代社會的液態化有關,什麼是液態社會?它跟Flow Church如何回應當代社會有什麼關係?
陳:其實流堂使用flow/be water這個概念時香港還沒開始社會運動,流堂的成立也不是政治緣故。社會運動開始後,香港開始流行一句話「Be water」,意思就是沒有中心的大台,流動性高的運作方式。其實這詞也非我原創,是李小龍的金句(Be shapeless/ Be formless),流堂正好借此概念理解教會,教會可以沒有特定型態,可以是多變的,沒有固定的體制。因碰巧遇上香港社會運動,於是越來越多人認同這個概念。年輕人也很習慣這套想法,加上科技進步,在協調和調動方面可以很容易和迅速,社會也不一定由上而下來發動事情。
董:世界各地很多超大型教會的年輕人都在流失,慢慢很多年輕人想要在新時代建立新教會,你從過來人的經驗有什麼建議?
陳:我非常鼓勵他們創新。我已經不算年輕了,想法不及香港20多歲的年輕人來得新。比如有些人覺得不一定要有固定堂會的概念,流動性可以更高。我認為一代人牧養一代人,我也不擅長牧養20多嵗這一代的人。流堂是25-40歲之間的人,也不是最年輕一代。大學到初職的年輕一代,他們會有自己的想法。就勇敢按你的想法去牧養你這一代的人。當然,也要考慮到落地。從想法到落實,不能空談理想。以前建道神學院梁家麟院長曾說:「為了我的理想,我願意放棄我部份的理想。」這句話很有意思,他很有理想,也很實幹。真正的成功是要實踐出來的。若要用比較學術的詞彙,就是卡爾·巴特(Karl Barth)所講的教會「幻影論」,即把教會變成很理想的invisible church。但教會是一個實體,需要面對教會真實的問題。每個人都有理想,但要把理想變成現實也需要磨合。我覺得這是每一代要改革教會的人要去思考的。
董:在你的生命中,有沒有哪一兩位的神學家對你的思想和信仰實踐影響很大?他們如何影響你現在做的事?
陳:當然是巴特。我看他的書最多,讀博士也是研究他。我相信每個神學生從讀神學到當教牧都有自己的一套神學觀,建構我們如何看教會、社會、信仰。我在讀神學的第二年開始讀他的書,雖然之前也讀過保罗·田立克(Paul Tillich),雖然很有趣但屬於比較哲學、神學的東西,讀巴特卻感到心裡有力量。它不單單是一套學術,也讓我產生生命的力量,促使我想要繼續讀下去,我在德國研究他的時候曾感動落淚。
新世代牧養建言
董:教會的下一代似乎覺得上一代不懂他們,你會給教會什麼建議來牧養新世代?新世代在面對如何認識基督信仰時,我們如何與他們同行?你有什麽話想對那些將近40嵗或40嵗以上的牧者說?
陳:我們神學院有很多20多歲的年輕神學生,他們在教會實習肯定會服事中學生、大學生,由他們來牧養年輕人當然最好,他們最能瞭解對方,可是40多歲的教牧有經驗。年輕教牧最適合與年輕人同行、牧養。但年輕教牧還在成長當中,有經驗的教牧可以給一些方向,指引他們變得更好,而不是操縱他們。要學習放手,讓年輕的導師、教牧有空間做事、成長、發揮。較年長的教牧或許在講道上可以提供基本方向,但要把這些落實在年輕人的生活中,就未必有時間跨越鴻溝與他們同行,所以讓年輕的導師、教牧去發揮很重要。
在盼望中守望香港教會
董:香港這一兩年的變化很大,你認為我們的聽眾可以如何為香港教會守望?
陳:香港面對社會運動、疫情,無暇休息,教會亦如是,很不容易。5年前雨傘革命和2019年的社會運動後,很多人離開了教會,教會的撕裂已經無法挽回。加上因疫情而一年多沒見面,無法好好牧養一些見不到面的人。由於至今還沒有實體聚會,還不能為問題把脈。我期待疫情過去,香港教會可以看到具體情況,到時才能有具體回應。因為移民,流失的人很多,香港教會面對大洗牌,目前還看不清楚整個新情況。教會問題有多嚴重,將流失多少人目前都是未知。當然,也面對一些敏感的政治問題,但香港目前尚未出現針對宗教的明顯管制。
董:世界變化很大,即便身在當中也無法預測。上帝的百姓也是移動中的百姓,在舊約歷史中不止一次面對前所未見的局面。從出埃及離開被奴役的生活進入到自由的生活其實不容易,到一代人在曠野倒下,一代人再進入迦南地,到面對戰爭(他們可能也不熟悉如何打仗),士師時期,亡國時期,到被擄到巴比倫,人類不停面對不可知的未來。我們的盼望是建立在上帝自己,即便我們凴自己的經驗、理性判斷、投射都無法看見未來,我們依然可以有盼望地往前走。
此外我個人看見香港教會很多年輕人興起,包括Hypersonic Lab舉辦音樂節,網路作家思路豐等,在動蕩時代反而孕育出有想法、有韌性的一代。加上香港處於多元文化薈萃的十字路口,中西方的交界,孕育出來的一代在語言和跨文化溝通上能力也很強。這是在相對安逸的地方難以孕育的下一代。我相信5年、10年以後,這世代的人不但會成爲普世華人教會的祝福,也會成為普世教會的祝福。你對香港的教會有什麼期待?
陳:我相信堂會也許會死,但上帝的教會不會死。雖然香港教會在未來面對很多不利因素,但我依然期待上帝的工作及自己可以如何參與,也很期待年輕人的新想法可以運作出來。這也是我選擇留在香港的原因。現在不是處於一個平淡的時代,香港不是個簡單的地方,在這時代面對挑戰,講道、牧養都是比較有趣的,對於事奉者是個好地方。因此,我希望在不同的風浪中看看神的作爲。
不一樣的華人,一樣的使命
董:你對全球華人教會有什麼話想說嗎?
陳:華人散居在不同的地方,我也曾在德國牧養柏林的華人。講到全球華人,各自有不同的文化生活,要找公因數也不容易。我認為全球華人互相幫助、學習、增加交流性、溝通很重要。科技也能幫上忙,這個Podcast很好,可以讓來自不同地區和背景的華人有更多理解和溝通,而非一套東西放在不同的華人當中,畢竟沒有相同的華人。我們能這樣更多彼此學習是非常棒的事。
董:我們都以自己的文化種族為中心,但上帝把我們散在不同地方,如果我們都像初代教會的猶太會堂一樣,從以自己的族裔和文化語言為中心,變成被福音更新,成為福音的載體,於所在之處不只是向華人和我們的下一代,而是向我們的鄰捨分享福音,我們就真的能夠和全球教會攜手,邁向不一樣的未來。
文字記錄:蕭紫楹姊妹
編輯:羅秀楹姊妹